晋煦作品

　　看66号公路的图片常会有看西部片布景的感觉，不仅是因为这些照片就发生在美国中西部广袤的土地上，荒凉雄伟，色彩迷离，其中人物形象常有牛仔遗风，粗狂而亲切;同时也因为这些景致中总包含着出人意料的细节，就像潜藏着种种暗示，透露着故事的线索。

　　曾翰的那套619的片子中有一张拍摄于亚利桑那州的Seligman，画面其实就是一个商店的三个门面，两层的结构歪歪扭扭，足有10多米长，呈扁平状。绿红黑三个大色块的外墙上贴着大大小小各种内容的数十个招贴或招牌，包括两块66号公路的标志。从门面上的主要文字看它应该是一家叫“生锈的螺栓/Rusty Bolt”的商店，向“骑手们/Bikers”卖摩托车零配件件和纪念品。商店的门口停着黄色和淡咖啡色的两门老式卡迪拉克，其比例就和商店一样的扁平、修长。门面二楼外摆放着14个姿态各异的人像模特，其中一个还跨在一台哈雷造型的摩托车上。屋顶上方露出了后面两簇恣意生长的树干和枝条，再往后还可以看到大片的荒地和远处的山坡。只有在地多人稀的中西部才会有这样横着展开的商店，外观不修边幅，就像它背后的自然景观一样放肆、无所顾忌，甚至粗鲁莽撞。

　　曾翰作品

　　晋煦有一张照片和曾翰这张气质相似。画面中前后两个平房，蓝得发黑的天空，阳光毫不吝惜地晒在土黄色的墙上。大个儿的白色雪佛兰SUV的后半个车身，电线杆;三个胡子拉碴工人模样的中年人，外套又脏又旧，一个也带着牛仔帽，斜倚在墙上发呆或者聊天。稍往后还有一幢房子，红瓦、奶白色的墙，门头轮廓有了些造型的感觉，但也显得简单生硬。晋煦的另外一张照片，焦点之外的近景中是66号公路的路牌，占了三分之一的画面。另外三分之一的画面中是两台擦得铮亮的重型哈雷，两位车手胡子修剪得整齐有型、穿着皮衣，其中一位的皮肤已经松弛起了皱纹，另一位胡须全白。剩下的三分之一是一样湛蓝无云的天空和阳光下土黄色的墙。这张照片显然用长焦拍摄，所以画面被压缩得紧凑饱满，照片中的西部小镇显得安静慵懒潜藏活力。这和曾翰的那张清冷而自在、粗陋中透着优雅的画面形成了对比;但相同的是那种缓慢甚至静止的温暖氛围。

　　晋煦作品

　　晋煦作品

　　而在张卓的照片中，一位老人在胸前低举着一张纸板，上面写着“军队老兵，无家可归，饥饿”。尽管是一位靠施舍(也许还有一些政府的补贴)度日的老人，但白色T恤洁净，表情冷静而坦率，与镜头安静地对视，卷曲花白的须发引人猜测他是谁，该有过怎样的经历。这不由地让我想起多萝西·朗格那张著名照片中母亲脸上的皱纹和投向远方的焦虑眼神，一样饱含着故事和想象的可能。朗格的这张照片拍摄于Nipomo小镇，也在66号公路沿线。这个“加州极度贫困的摘豆工人”的肖像成了1930年代 “大萧条”的标志性的图像。但之后已有学者纠正，当时32岁的她和她的7个孩子其实正因为“10年沙尘暴/Dust Bowl”，而处于从中部向加州迁徙的途中。那整整十年的干旱和恶劣天气让近11万6千个家庭被迫迁移，50万人到了加州。这支庞大的移民潮西进的主要途径就是66号公路。

　　张卓作品

　　66号公路沿线风光无疑是美丽的，但它大多不是因为自然风光而被提起。若论中西部风光，它比不过278号公路上大峡谷的奇峻险恶，它更没有西海岸沿线1号公路的无敌海景。在被官方宣布“死亡”近30年之后这条公路正在被越来越频繁地追忆，各种官方和民间组织对它展开的纪念活动，所有这些总是逃不过“历史”二字。华盛顿的国家博物馆里专门为它辟出一个区域对其历史做详细的回顾和解释;甚至还搬去了一段沥青的路面作为展品。各种民间机构也在各州路段上组织探旧拾遗，邀请艺术家现地创作。在晋煦其他一些照片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对对情侣在荒凉的公路旁相偎相依;这就像中国的旅游者会在日出时登上泰山的山顶，情侣们要在攀上天都峰后挂一把同心锁，一条被废弃的公路在此也成了人们的朝拜之地。对自然景观的朝拜总会催生人和景之间的一种神秘的联系，人会赋予眼前震慑人心的景一种精神性，而同时又期待这个具有精神性的美景(尽管是自己赋予它的)又会反过来还给人一些东西，比如见证承诺，期许天长地久。有如19世纪的欧洲，人们突然兴起攀越阿尔比斯的勃朗峰，人类在象征着永恒的自然奇观面前既有谦卑中的崇拜、各有所求的私欲，还有永不满足的征服野心。

　　晋煦作品

　　然而有意思的是，66号公路是一条只有60年左右历史的公路，如之前所说，人们对它的兴趣并非来自于它的沿途风光，而是来自于它本身的历史。66号公路的历史的确处处应和着20世纪美国的发展。除了上文提到的“大萧条”和“Dust Bowl”中人们刻骨铭心的西迁之旅，它从1940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为加州军事工业的发展运送源源不断的设备、资源和人力。1950年代，在战后美国人家庭收入提高、闲暇时间增加，旅行文化流行的时候，这条公路是中部和东部人驾车西游的主要通道。另外，它也是1932年许多美国人去洛杉矶奥运会的主要通道;1940年全世界第一家麦当劳就是在加州段的66号公路旁的San Bernardino开张;快餐的业态以及驶入式快餐店的形式最早就是在这条公路上萌发。这条路可以说是美国由东向西延续扩张的新的进路，是城市文化向西推进的大动脉，是18-19世纪美国中西部牛仔文化向20世纪汽车和快餐文化转变的象征。

　　晋煦作品

　　晋煦作品

　　尽管在1990年代，66号公路沿途各州的部分路段开始纷纷以“历史的66号公路/Historic Route 66”之名再次回到了地图上，但这根本无法挽留这条公路在美国当代社会生活中的现实效用。它的重获关注是以历史之名而实现的，所以不如说这恰恰证明了它是以一种精神象征重返人们的视野。这种以历史之名的精神性的实现在我们的身边并不陌生，简而言之——纪念碑性(Monumentality)。借用莱热等人在1943年发表的宣言“纪念碑性的九个要点”来看，具有纪念碑性的东西是具备了如下特点的：它是由人所创造的，但是其意义超越于创造者时代的;它是关于人的文化需求的;它是由群体共同塑造的象征性，能够统一人的意识和文化存在的;它能代表一个社群的生活，并且不仅在实用层面上的，而是满足人的骄傲、愉悦、兴奋等精神需求的……这里不再对此纪念碑性作更多的解释，也不再展开66号公路被赋予这种精神性背后的各种历史、社会、政治和商业动因。

　　曾翰作品

　　曾翰作品

　　我对于66号公路的兴趣和了解开始于陪着儿子一遍又一遍地观看《汽车总动员》，引人入胜的表面情节下是为这条公路谱下的挽歌;可以说这个电影正是66号公路的精神性塑造的一个精彩案例。在片尾曾经有一个小小的片段，一开始画面中代表州际公路的一条鲜红的直线快速向西延伸，同时它下方那条弯弯曲曲的66号公路逐渐灰暗下去;之后66号公路又戏剧性地逐渐显现，而此时画面就又切换到重新繁荣的“水乡温泉镇”了。其实这个电影要讲的就是那些被快速延伸的红线一下子掠过的66号公路的沿线小镇;这条红线的延伸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小镇市民每天经历着的鲜活的现实生活，包括其中每个人每天喜怒哀乐种种情感，也都在这个瞬间被从地图上抹去了。这不由地让我想起作家雨果所描述的坐火车时的感受，他发现本来在坐马车的时候可以看清楚的田里的花朵，都变成了“红色或者白色的色块和线条”——现代人的生活从此开始。那么也许我们可以说在州际公路轻盈地从原来66号公路沿线小镇边一跃而过的时候，喻示着当代生活被再一次更新了。

　　晋煦作品

　　晋煦作品

　　说实话，那个片段中最后切换到小镇重新繁荣的景象只能是一个想象，从几乎所有的66号公路的照片中可以感觉到，人们心中的这条公路就应该是残旧的，那里的人应该是“西部的”，小镇上的商店应该是“西部情调”的——因为那里的时间应该是静止的。不过画面中66号公路重新浮现的过程却是一个非常好的关于它“重生”的隐喻，在昂放的一张照片中，一条白线上一个点，线的两边分别写着“Finish”、“Start”。我不清楚这张照片拍摄时的情况，但这个画面本身富有强烈的象征性，暗示着一条承担着美国20世纪种种西进故事的现实之路的结束，和另一条崭新的、承载着各种伤感乡愁和历史想象的精神之路的开始。

　　昂放作品

　　昂放作品

　　2008年初春的一天，芝加哥依然大雪纷飞，突然接到了好友谢建鲲的电话，告诉我曾翰到芝加哥了，第二天两人就要开车去走66号公路了。当天晚上我冲到建鲲的家里，在那个比火车餐桌大不了多少的桌子上，加入他们的迷你火锅晚餐。本来该有的叙旧展望都被简化省略，什么都比不上第二天他们即将开始的旅行令人兴奋。餐桌边另一个台子上是一堆DVD、唱片和书，都是关于这条传奇公路的。聊天持续到深夜，他们开车送我回家，握手祝福告别。几个月后我在建鲲那里拿到了《城市画报》所出的“66号公路：穿越美国梦幻之旅”专辑。记得那天晚上曾翰多次提及“垮掉的一代”和“在路上”的话题，对于他来说，“在路上”这个方式是一个更为重要的状态，这是超越于摄影之上的;而我想补充的是这更是超越于66号公路之上的。今天以洛丹、张晓为代表的年轻一代中国摄影师也在自觉地以行走和拍摄来关注当代中国的种种社会现象，但是不管是对中国的行走，还是在美国的旅行，他们工作的意义更接近于约翰·霍尔姆斯所说的“垮掉的一代”所探寻的问题——“我们究竟该怎么生活”。这应该是特别有意义的吧。我们期待着他们新的行走。

来源：艺术国际-评论 作者：施瀚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