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裴刚

　　艺术家薛松进入耳顺之年，进入更加自由的表达，渐渐从人们熟知的语言方式中跳脱出来，进入超越过往生命认知的新状态。

　　2025年薛松创作的“法自然系列”中，是疫情后薛峰用手机拍摄自然中的微观世界，从观看屏幕的视觉体验，微观的自然做了数字编辑，并利用数字化图像形成绘画。画面上的荧屏色彩光线以及亮粉综合材料的应用，对宇宙无限的崇高性表达，亦与康德对时间和空间的无限性所引起的“数学的崇高”相关联，数字化时代的“数字崇高”。不仅是物理宇宙空间，同时也是数字元宇宙的隐喻。在消费时代中国城市化、现代化的进程中荧屏色、数字色也具有消费主义的象征寓意。

　　《法自然系列—破坏的森林》、 《法自然系列—苍穹》 在表层有稀薄的金属色、珍珠色，画面的整体的光在不同的视角移动的时候，会发生色彩的偏移变化。底层有拼贴古代山水的层次，有森林意象的层次，形是由数字编辑出来的，可以能看到强烈的数字编辑效果。但在上一层有非常随意的抽象表现泼洒上去撕裂的力度。好像又回到了1990年代。

　　“我早期从传统的中国画里学习，现在更多的关注自己和从自然中感受的细节，才形成新的法自然系列。”自1990年至2025年的35年间，从全球波普、本土波普、大都市、新山水、中西对话、文字与书法等六大主题。艺术家生命状态与时代现场相互对话，保持本心与热情的冲动形成1990年至今35年来酣畅淋漓的创作状态。

　　从“二十四节气系列”“四时系列”“法自然系列”“山水系列”等等至2025年新作“苍穹”。无论是自然还是非然，都是以书籍报刊的碎片、灰烬人工拼贴形成的作品，尤其是对应今天元宇宙的数字时代。

　　薛松创作的两个分水岭：1990年上海常熟路工作室火灾。在灰烬中得到启示，作品自火焰中重生。从日常收集的大量书籍、杂志中，提取了大量的图像资源，以燃烧和拼贴的方式形成对历史和当下的关照;另一个重要的时间2019年“法自然”系列的出现，形成从身处消费时代洪流的入世，转向个人与世界、人类、宇宙之间关系讨论的出世状态。

　　2025年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 “自然-非然”薛松个展的空间里，艺术家新作《法自然-苍穹》表层闪烁着珍珠色的荧光。当观众侧身移动，金属光泽、珍珠虹彩倏忽隐现，透过表层的华彩隐现底层焚烧拼贴的多元混杂的信息残片——这抹跨越三十五年的灰烬，都源自1990年常熟路工作室大火。

　　锦灰堆&拼贴重构的时代语法

　　1990年上海常熟路工作室的那场大火，成为薛松艺术生命的原始胎动。火焰吞噬了传统写实主义的桎梏，却在灰烬中孵化了中国当代绘画谱系中独特的语言方法论——焚烧与拼贴。薛松弯腰拾起带火痕的纸片时，便激活了清代“八破画”的基因，晚清上海开埠后“锦灰堆”的文化幽灵：在殖民现代性的夹缝中，破碎的契约、钱币与广告碎片被堆叠为吉祥图腾，以“祛邪保宅”的民间信仰对抗时代动荡。

　　印刷文明的权威被解构为焦黑残片，却在灰烬中浮现东方“锦灰堆”的基因复活——清代八破画以工笔仿制的“破碎幻象”，被薛松转化为“真实的物质献祭”。这种转化使得焚烧使印刷品从信息载体退行为纯粹物质，纸张的焦化边缘形成德勒兹所谓的“皱褶平面”，历史文本在此坍缩为触觉化的地质层理;

　　1990年的中国，同样正经历另一场“焚烧式重生”：浦东开发的推土机铲平农田，证券交易所的电子屏闪烁资本红光。薛松的灰烬拼贴由此成为双重隐喻——《破旧立新》(2010)中拆迁工人肩扛钢筋踏过外滩废墟的画面，恰是改革开放肉身痛感的视觉显影。他将波普艺术的政治戏谑转化为东方“火中取栗”的智慧：当安迪·沃霍尔用丝网复制玛丽莲·梦露，薛松以百张女星照片残片拼贴《名人系列-梦露》(2008)，让消费符号的艳俗在焦痕中皴裂出历史的皱纹。

　　薛松控制火焰灼烧的强度与范围，实则是将道家“道法自然”的玄思降维为身体实践，灰烬拼贴成为对抗机械复制的“以手工解放灵魂”。

　　被烧灼的《十竹斋画谱》残片，在丙烯涂层下如化石般浮显，传统符号的威严被火痕赋予“悲怆的诗意”——这恰似本雅明笔下“灵光”在机械时代的最后一次闪烁。

　　“自然·非然”展厅的时空折叠令人眩晕。《可口可乐》拼贴画(1993)里，瓶身填满文革宣传画碎片;右侧新作《法自然系列—破坏的森林》(2025)中，手机拍摄的菌斑经数字编辑放大为星云，覆盖着八破画式的残破山水。

　　清代“锦灰堆”是工笔仿制的破碎幻象，而薛松用真火完成对破碎的赋权。“灰烬美学”暗合浦东开发的推土机轰鸣——当《破旧立新》(1997)拼贴画里拆迁工人肩扛钢筋走过外滩，1990年代的中国正将集体记忆熔铸为全球化金属。

　　灰烬在此具有双重隐喻：既是海德格尔“向死而在”的存在论注脚，亦暗合八破画“锦灰堆”的古老基因。清代僧人六舟在《百岁图》中堆叠残章断简，以工笔写真破碎的文明记忆;薛松则以真火焚烧印刷品，让玛丽莲·梦露的肖像与黄宾虹的山水在焦痕中媾和，形成跨时空的“文化残片共生体”。这种创作绝非简单的形式实验，而是对中国现代化进程的视觉转译——1990年浦东开发的推土机与工作室的火光同时燃烧，共同演绎着“破旧立新”的时代寓言。

　　全球波普与本土文脉的纠缠

　　薛松的创作谱系恰似一部压缩的改革开放视觉史。其六大主题“全球波普、民俗波普、大都市、新山水、中西对话、文字与书法”构成相互撕扯又彼此滋养的矛盾体：

　　全球波普系列中，可口可乐瓶被填入山水碎片，《可口可乐》(1993)的红色瓶身填满历史信息的碎片，消费时代的资本扩张裹挟着流行文化与历史记忆在波普语言形式的容器中发酵出别样的滋味;

　　民俗波普系列里，年画娃娃抱着火箭升空，民间信仰与航天梦荒诞交媾;

　　新山水系列更是将蒙德里安的几何网格植入《溪山行旅图》，让西方理性与东方散点透视在画布上角力。

　　这种“拼贴辩证法”直指中国现代化的精神分裂。在“自然”章节可以看到蒙德里安与黄宾虹山水之间的中西对话，也有抽象几何与表现性山水的对话。“致敬罗斯科系列”中罗斯科色域绘画与十竹斋木刻并置对话的“禅意”，《解构书法》拼接烧制的抽象色块、线条，薛松揭示了中国文化基因的残酷真相：“传统复兴”的背后是被焚烧的文明残片在全球化熔炉中的艰难重组。

　　抽象与叙事并置的混杂景观

　　薛松的拼贴绝非形式游戏，而是后现代的视觉宣言，重构一部压缩的中国现代化史诗：

　　《新山水十二条屏》(1997)将蒙德里安的冷抽象网格植入黄宾虹的氤氲墨色，西方理性与东方散逸在画布上展开太极推手;

　　《致敬罗斯科之五》(2015)文人画中的山水、亭台与罗斯科的大色域叠加并置——文人画的精神与西方宗教精神对话相遇。

　　这种杂交美学直刺当代中国文化身份的痛穴。当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高呼“文化杂糅”，薛松却用火钳夹起烧焦的《兰亭序》与西方文化并置。终以东西方文化的混杂形态，重构中国人当下的生存处境。

　　从入世喧嚣到宇宙沉吟的蜕变

　　2019年成为薛松创作的又一转捩点。“法自然”系列的诞生，标志着他从消费符号的“入世”批判转向宇宙本体的“出世”冥思。这种转变并非避世，而是以更锋利的视角剖开当代自然观的双重悖论：

　　“法自然系列”中，物理、人文自然颓然消逝，宋代山水残片拼贴的树冠被数字荧光色覆盖，丙烯泼洒的裂痕如斧凿般撕裂画面，隐喻传统文化生态在城市化中的溃散。

　　“法自然系列”中数字自然的僭越已成为现实，将手机拍摄的微观菌斑放大为星云图腾，荧屏色与珍珠粉在光源偏移中流淌出诡谲虹彩。康德“数学的崇高”在此被解构——当手机镜头取代肉眼观星，元宇宙的比特洪流已篡改人类对无限的认知。

　　薛松的近期“法自然系列”(2025)标志其进入更形而上的探索。手机拍摄的微观图像经数字编辑放大为宏观星云，表层珍珠色荧光随视角偏移流淌，底层却蛰伏着焚烧的人文历史信息残片——“物质层叠结构”构成独特的文化时间：

　　向下考古：灰烬作为“文化地层标”，如《破坏的森林》底层拼贴的《林泉高致》碎片，暗示文人山水精神在城市化中的溃散;

　　向上预言：数字荧光色对康德的“数学崇高”进行戏仿，当手机算法生成宇宙“无限性”，所谓“道法自然”已在元宇宙中异化为技术奇观。

　　这种双重时间性呼应了阿甘本的“当代性”定义：真正当代者既凝视历史的黑暗，也感知未来光芒在当下的折射。薛松用灰烬拼贴的《二十四节气》，实则是为农耕文明举行的数字化葬礼——那些丙烯覆盖的《农政全书》残章，恰似植入电子日历的文明基因芯片。

　　结语

　　那些闪烁在“法自然-苍穹”表层的珍珠色，既像数字屏幕的浮光掠影，又如宇宙尘埃的微弱反光。它们在提醒观者：真正的“元自然”(Meta-Nature)绝非代码构建的虚拟伊甸园，而是原子与比特、灰烬与荧光的永恒角力场。

　　贡布里希曾说：“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薛松用35年实践宣告：没有纯粹的自然，只有在灰烬中辨认本真的勇者。当深圳展厅的灯光暗下，那些焦痕拼贴的星辰开始呼吸——我们终将懂得，所有文明的涅槃，都需经历一场自我焚烧的大火。

作者：裴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