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的明城墙上，导游说，那墙砖，有字的，是新近修缮的；无字的，是明代留下的。于是，禁不住用指尖缓缓轻触那些无字的青砖。每一块，洁净而厚重，仿佛都浸润了绵长的流光……

广州，也有一段明城墙，同样建于洪武年间。厚重的青砖，同样浸染了悠长的岁月。而不一样的，是它斑驳的表面，记录着几许南国春花秋叶的情怀……

三月，羊蹄甲花开满了羊城。

而镇海楼后的城墙上，则是极佳的赏花之地：古墙与花树，若即若离；女墙正对着树冠。人立于凹处，近一步，可细观每朵粉雕玉琢，若兰类芷；远一步，则望得整树繁华烂漫，似雾如霞。进半步于凸处，仅有墙砖遮目，惟见青灰。再半步于墙孔中，便又能窥看墙外春色：天成红粉，淡荡幽馨，和着斜阳，自洞中透出。女儿墙，微微露出了脂粉气。

然而女墙之初，并非如此温婉。据《古今论》载“女墙者，城上小墙也。一名睥睨，言于城上窥人也。”其所窥之“人”，自是敌人。一堵城墙分内外，女墙一面所向的，必然是城外。所有坚兵冷甲、碧血残骸，都由它先面对：人立于凹处向敌军投击火石，进半步在凸处躲避对方流矢；再半步从孔中窥探战斗情形……击敌防敌，只在一步之间。

一缕清风带落英，吹散了往日烟尘。如今在女儿墙外，繁花熙攘。一步之间，看轻红与灰青的变换，感灵动与沉静的更迭。王阳明说：“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见与不见，仅半步之遥；花开花谢，或亦在一瞬之间。

斜阳无声下坠。古墙渐渐失去了日影。本只想匆匆走过。却不觉间，竟在一方小墙边来回了数十次——闲与非闲，应也在一念之间。

四月，广州的木棉树开始飘絮。

雨后，一朵棉絮，自高树飘落，缓缓靠近古墙；一蕊碧苔，从古砖缝中冒出。它们相见了，便悄然相依，从此再不分离。

棉絮细说着天上的见闻：柔软洁白，也是初晴云彩的模样；青苔低语着地底的秘密：幽暗森黑，从未见过洁白的颜色……一只幼小的蚂蚁，慢慢走过青苔，爬上棉絮，有滋有味地听着它们这些童话般的故事，早已忘记了归家的路。

旁观的人待久了，该回去了。一转身，偶见那古墙石阶的一角，布满了鲜绿苔藓。苔藓上，安然躺着数十朵柔白的木棉絮，犹含残雨晶莹，一如瑞雪初融，化出大地春色……

从古到今，鲜有人咏叹过木棉絮；却有很多人，去赞美雪后的春景——古有“雪消门外千山绿”；今有“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

而少人吟赏与多人吟赏的，在最美的一点上，重合了。

不要轻视你的周围。或许，最美最动人的，不在海角，就在身旁。

总觉得广州人不会“讲故事”。

也曾为此颇感不平：广州城少故事，并非真的无故事可讲——当看见明城墙上的榕树后，这种想法犹为强烈。

一段城墙，一头靠近西汉南越王墓，一头到达镇海楼。其间壁上，疏疏密密地长着九株大榕树。且中有五株长于一处，枝叶交通，遮蔽天日，不可谓不震撼。

于是在想，为何不取以嘉名，如“九龙壁”或“久荣壁”？

为何不将古迹与树木结合，写一故事？譬如——“初，永嘉侯朱亮祖命筑城墙以屏广州。然因国之近代，山河破碎，风雨腥膻，城墙多坏。南越文帝赵昩闻于泉下，忧甚。遂命其玺上金龙之九子化榕以护。并旨在与 ‘镇海楼’相合，取‘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之典；与五羊石像相映，寓‘五羊献穗，九龙护城’之意。自是墙与九榕共沐风雨，无复有损。岭南商贸往来，与国同荣。”

如此，古墙高树，是否会因佳名轶事，更添灵气？

然而时至盛暑，走近城墙，浓郁的树荫，无风自凉……蓦然发现，原来，这墙与树，自有灵性。树的灵性，在于驱散炎热的善解人意；墙的灵性，在于对树无声的包容与滋养。

一树之中，两树之间，根脉相连，交织成网。如“金线络玉”般络住石墙，再续“木石”佳话。

突然觉得，这墙，就像广州城；这树，就像城里的人——无论是本土，还是外来。

记得，很小的时候跟着妈妈乘坐通路列车，售票员只用广州话“人工报站”；后来上学，清晨黄昏搭公交，便听惯了车上广播国语白话的双语提醒；到如今上下班，日日挤地铁，竟不知何时，已熟悉这样的报站方式：电子屏幕中的“下一站：越秀公园”先由普通话、广州方言分别广播，然后再有英语提醒“The next station is Yuexiu Part“。

也不知从何时起，已习惯了与初次见面的人先讲普通话。而有时候，和一些外地的朋友在一起，听见他们尝试着说：“同我讲多D广州话啦，我要学啊”，心中总有些微微的感动——原来，在我们不断适应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努力地融入我们。我们，在彼此交融着。

古城墙上，有九株大榕树——七株细叶榕，四季常绿；两株黄葛榕，每到冬春之交，金青代续。但不管如何，年复一年，彼此的根与根之间，树与树之间，树与墙之间，都在不断地交融着，到酷暑之时，同献清凉……

深情即是感人诗。日日深流静水，皆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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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拾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