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园林名气太大，我料想写不出众人眼中的园子，只好随心想到哪便随意写到哪了。

　　初秋，抵苏州公干，方待得一日，省里致电另有展事要务须早返。行程一变，倒腾出了半日空闲。揣想正好一个人游一游苏州的园子。东道主好意，嘱老师亦是好友舍了他事陪我，难却，亦喜，客随主意了。想也是的，若一人游园呆想，旁人看来， 怕是要引出不少猜测与麻烦。毕竟，园子是供人游的，既是游园，结伴自可生出雅兴。

　　留园和拙政园为我喜爱。袁宏道曾有“前楼后厅，皆可醉客”的句子，道出园子的入胜之处。闲谈中，知好友来过的次数并不多，自然想起自己所居的城市，也多有心中一再承诺必游的名胜，欠账式的一拖再拖，未得了愿。留意却未在意身边胜景，亦是常人常事吧?见热情过分的导游在眼前晃来晃去，好友礼貌地问起是否需要，正要说：“有你还不够吗?”想想，没说出口。

　　秀景赏心，最不愿入目的是一群游人东张西望，听任强打精神面色晒得油红的导游手执分贝极高的话筒，背书似的声音撞击耳膜，似心不在焉地打发一拨一拨游客，硬生生将游客应有的寻思痴想什么的全堵在心头，不得动弹。

　　留园入口处最是清爽，全无旅游景点的肆意喧闹与夸张铺陈。进得大门，便入宅子，碎石拼花的曲径，一下子把心都弄平了。

　　这已是故地重游。记忆力随之兴奋活跃起来， 想到的自然比眼睛看到的多得多。今日苏城内外已有了令今人惬意的游玩与居住之地。春风弱柳的苏州，只存于往日萧疏的黑白影像中了。还是读大学时，采风至苏州，见路旁深宅中有指认看图识字的小姑娘，想必今日已出落地与这座城市一样水灵。当年护城河边小店小酌，见厨娘白皙丰腴，与同学私下送了美号“豆腐西施”。真是如此，苏州，本就是女儿身段，随处可见的小桥流水，用映出天空、映出房舍的倒影引得游客目光呆呆。青石路上踏走光滑的磨痕，辨不太清到底是柔顺还是硬实。

　　园中绿色像锡管中挤出来的颜料一样，纯净饱和，簇簇生机。忽想到若在冬日，该会是何般景致?巧的是，此时正走到拙政园琉璃五彩回廊处，好友说，园子当年的主人要在目力所及处感受四季交迭，想到了用混色琉璃滤净了争奇斗妍春色，将千里之外北国景色与满园春色锁在一块。“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此时园中分明秋色，眼前恍若银装素裹，可春意般的阳光却透过窗栅，洒在脸上，细细的汗珠竟凝在额前。

　　“与谁同坐轩”截下苏东坡一段诗句用作匾题，何曾见过有这般发出千古回响设问的匾题?好友择轩中石凳小憩，埋头iPhone 手机上翻看网上感兴趣的文字。亭榭中，两只石凳，面前顾后， 能不坐吗?坐下，与谁?一池秋水相隔，已成游人如织的风景。想到刚与好友谈涉宗教、生命轮回，似乎都可在园中胜境似的亭榭处化开。回看两只石凳，空了一只，眼前好友以无线上网正搜索东坡的诗句，千百年在此仅一瞬。我若不起身回看，断不能见此景致而生如此联想。扇形窗外堆满了初秋时不断变幻的翠色，与花朵像是约在一起斗妍，此情此景此意，好个所在，顺手，我揿下了快门。

　　园子空间有限，可置身其中，仰天枝干树叶，天幕下或密或疏，象是信手画出来的无尽线条。眼前树梢，想本应有小鸟啾鸣跳跃。可游人一多，鸟自然也少了。赏园实是赏心，若仅是赏园，园子的历史已载于好友放我手中的导游册子中，索性按图索骥，将心得也交由导游去抒发得了。可园子四时之景，朝夕之趣，足可引出与景致不太相关的种种思绪。

　　苏州老城改造规划似已告竣。园中放眼四周，全无任何当今建筑突兀的轮廓耸现，真得感谢决策规划者保全古迹的用心。以往这都是私园，任园主雅集赏景。记起了上世纪30 年代张善孖曾居网师园为画虎而饲虎于园中的掌故。目光被树影水影晃悠得迷离流连，眼前景色像是吟好摆放在一处的五言七绝什么的，盛着不尽的情愫，由着你信手拈来吟诵就是。思绪一个劲地散漫开来，反让人舒展得透不过气来。古人通文墨识经典，造园意原在醉己，殊不知今日醉的多是还愿识些文墨的异乡游人。

　　光影交错处，又与好友谈起物理，格物致知，归纳演绎，想作画亦然。眼前立时浮现敦煌壁画中的飞天，显出古代绘画中“曹衣出水”“吴带当风” 的飘逸。遂不禁从挎包取出稿纸，铺在倚着的太湖石上，用程式化的归纳法勾勒出飞天飘带缨络， 随意曲折，往复缠绕中的形态规律，对比出园中景随步移人工归于天然之妙。始料不及的是好友从我信手画出物理形态变异的线条中，由线到面至立体呈现的示意，联想起情感精神和人性扩展的与之对应，世间事理原本就是契阔相合。俯身见垫着作画的山石，已不知有多少游人抚摩，生冷的顽石铮亮， “包浆”映见天光，顽石仿佛间有了肌肤和体温， 光润几可鉴出面目。

　　世界各地都有园林，只是中国人打理园子和西方人实不太相同。我们将园中摆放陈置的一切都视与身体有关，在温和的尺度中，任眼观、手抚、足踏、神弛，繁花锦簇和落叶飘零中皆可了悟出一片玄机，眼睛犯傻处皆是好景。倘若一味如西方人剪修枝蔓，如同给植物修发，多了一份齐整，却少了由任意蓬乱引出的亲近与自然。

　　园子里的路像是楹窗云纹格栅，曲曲折折，走不尽似的。既是公园，晚间便会关门，入夜是何般景致，又不知能有几人享用，只得想象一通罢了。好在有不少老街区保留了些许苏城不分昼夜已有的古韵。比如平江老街，沿河水一路走去，如顺卷轴画展开，可阅尽苏城灯火。居民来回漫步，游人走走停停。路灯亮度正好透过小店的玻璃，与小酌的灯光相映，屋内坐着的和路上走着的互为观赏。青石路踏走出的光亮处隐约映出月色。打烊的店员，细声嘟哝着什么，搬弄着约十指宽的窄长门板，一块一块靠上门槛凹槽，像舞台旧剧中见到的那样。护城河水在身旁悄声淌去，一下子会自觉身子没了重量，与看不见的岁月溶在一起。

　　午餐后，便往机场赶去。好友半道无意中说起近日看《浮生六记》。哦!二百多年前吴越缠绵悱恻的故事，与眼前园子景致连了起来。在姑苏古城，看这等令人心神耗散的闲书，真让人羡慕。

　　时仅半日，晤谈，漫步，诗意于无心中生出。人出了园子，又画了一座园子，印在心中。

　　2010 年11 月17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