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天生就有亲近自然的情结。在早期(如武汉发掘出3500年前盘龙城遗址)建筑居所或制作器物时，先民们就表达出对自然环境的依恋。千百年来，城市与建筑一直是人类活动的交聚点。人们总能从城市或建筑遗存中窥探出不同国族历史如何演进，解读出其文化精神，并在此过程中认识、发掘寻求有关生存、生活与生命之于“居所”的哲学命题。任何一座城市和建筑，在设计师的眼中已被赋予了“生存之道”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我们知道，任何建筑设计都离不开对环境的依存。无论是横跨大江大河山峦群峰绵延数千公里的路桥，还是拦江大坝以及所有与人们居住劳作出行有关的构筑物，它们以其功能造福人类的同时，提供了我们欣赏自然也欣赏自身的别样视域。这种在公共空间中显示出的创造力，千百年来一直顺从于国族的权力与文化意志。先辈们通过“法天象地”等物化了的理念，让今人去感受何为威严何为神秘何为宏大的叙事能力，以及何为自身可以创造出的种种“不可思议”。令人值得深思的是，无论人类掌握什么样的科技手段与能力，我们自认为坚固的城市，其实，在大自然面前永远是脆弱的。道法自然，顺天行道。如果逆袭，不堪一击的往往是人类自身。

　　我们居住的城市应该是什么样子?城市文明的精神核心又是什么?城市与艺术之间的关系又该如何构架?种种问题似乎都可以在中国传统艺术的文脉重新审视中找寻出答案。

　　中国古代哲学范畴中将任何人造物都表述为“器”。一方面它是以其功用为特征的实体;另一方面，它又是可以被视为容纳天地之“道”的精神载体而为人们所敬畏。如长城和金字塔，建造它所需时间维度的延伸和体量拓展，实际上表明了人渴望依存一种超乎寻常的构筑物来支撑类脆弱的心理。

　　中国传统园林建筑是中国画二维表现形式的立体化显现，也是中国城市意象之美的凝聚。灰瓦白墙、茂林修竹“一步一景”的交织是阴阳互补充实与虚无的视觉解读。图绘中的亭台楼榭、小舟栈道构筑了云游仙境的人间烟火，无所不在的画意使人文与自然相合相生。

　　中国古代文人提出“通自然、得天趣”，讲的是真性情，不矫揉造作，建筑与城市亦应如此。对九天的追问、对五洋的探寻，都是对“道”的追求，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并非侈谈的夸口，对土地的依恋情怀也绝非是接地气的说辞。今天被誉为“公共知识分子”的建筑师或设计师，在大尺度的工程设计中，逐步将注意力更多地投射在了如何与自然环境相协调这个时代命题。他们的作品到底是“视觉饕餮”还是“视觉暴力”，全然取决于其对“自然之道”领悟的职业素养。

　　自然界的和谐通过中国书画的线条再现为主观精神的显现，仅这一点，就与模拟自然的写实性绘画有很大不同。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在大气磅礴的山势之中，艳丽的青绿来源于自然界中山水的随类赋彩，更源自于画家对自然山水的敬仰与亲和。“看山是山”与“看山不是山”的中国古代哲学意蕴，在画家笔墨中幻化成了中国绘画的神奇之美。

　　历史上留下的中国城市建筑图像之宏大莫过于北宋张择端描绘的《清明上河图》。游目骋怀于展开的绵长绘画手卷，体会到的是画中有景、景中有境、境中生情的欣然之意，时人生活场景的美好令今人所羡慕。元代黄公望笔下的《富春山居图》将人们“可游、可行、可居”的情怀游荡在大自然的山川美景之中，是气脉连贯的悠然圣境，又是画意居所经典范例。

　　确实，“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中国画艺术表现法则是对自然形态的道化与心化。建筑实用功能“器”与建筑艺术“道”之间的关系形成了中国审美意蕴——大象无形、大巧若拙、大直若屈的“以大观小”中国画意建筑与以探寻宇宙的“以小观大”中国艺术精神紧密结合。宗炳“澄怀观道，卧以游之”、黄公望“画不过意思而已”等生活体验与艺术表达，实际上是体现出的视觉意象。

　　中国艺术、建筑与城市的人文情怀来自于传统文化中哲学思想。艺术随哲思而发展，城市也伴随哲思而兴建。“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为中国文脉之骨;“天人相应”，沟通天地，是中国文脉之筋;“中庸中和”，权衡事理，是中国文脉之肉。骨、筋、肉三者相合，构成了中国古代哲学基础，是为人处事之道，也是中国艺术的精神之维。

　　中国佛家道家所持“和光同尘”一说，是源于生活中现象的细微观察。一缕阳光投入，深色背景前可见尘微弥漫。“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见微知著。中庸是一种通达的处世观，“大隐隐于市”是“存在”的真相。中庸”不是折中，而是寻找平衡点，如同绘画构图中的均衡中和原理。量异质同，互通有无，互含彼此。

　　现代工业理性符号在城市建筑中充塞了人们的视野，诸如摩天大厦、地下隧道、高架环线等，将人们的目光从本应投向自然的视野中逐渐剥离。如果说，过去人们生活在大自然中，建筑只是自然的点缀，那么今天，这种情形正好相反。自然景致在城市中已变成奢侈资源，以致于人们为能在购置居所中看到依稀的湖面或是绿树的影子而心甘情愿地掏出自己所有积蓄。

　　我们渴望有良好的居住环境出行方式和生存空间，就如同需要新鲜空气和优质水源一样，须臾不可分离。城市规划与建筑的设计师们，

　　秉承的信仰已不再是先辈们心目中只可想见的神灵，而是眼里和身边活脱脱的大自然。他们当然也知道触怒表征温和的大自然会遭受难以逃避的惩罚。设计师的作品尽可坦然地面对众口赞赏或是千夫所指。但在今天，任何一座城市的规划与建设都必须直面大自然“顺者昌，逆者亡”的生态警示。画意城市——不仅是审美感知上的美好愿景，更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居住理念在新时代的注解。

　　2014年7月

于武昌

作者：徐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