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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以速度和效率定义节奏的时代,我们试图与一位正在“慢下来”的艺术家展开一场深度对话。当城市景观的“残影”在纽约布鲁克林的艺术空间里被捕捉、暂存与呈现,高铭璐的艺术实践向我们揭示了一种漫步山林般的感知路径。她从中央美术学院的建筑设计专业本科毕业后,转向纽约的帕森斯观念摄影,在2024年获得研究生学历。她在跨学路径中,牵引东西方文化的糅合,寻找调和感性与理性的支点,依循将修行融入日常与创作的节奏。高铭璐以“存在而无目的”的状态,探索着城市空间如何塑造我们的身体感知与内心景观。如今,她的探索又延伸出新的板块,从创作者到纽约具有15年历史的艺术驻地项目的组织者,她正尝试在个人表达与社区连接之间搭建新的“反应场”。
访谈者:张小芮 | 策展人、写作者、可替代空间创始人
被访谈艺术家:高铭璐 ( Lu Gao)| 跨媒介艺术家、Arts Letters & Number 跨学科艺术机构(纽约)公共关系负责人
张:可以讲一下你这一次在纽约双人展的展览构思和作品线索吗?
高:今年二月,我和台湾艺术家王净薇(Way)在纽约布鲁克林的 Black Brick Project 举办了双人展《残影》(After/Images),由策展人 Milly Cai 策划。这是我们在纽约的第一次合作展览。
展览标题中的“残影”,一方面指的是图像留下的视觉残留——像光线在视网膜上的短暂停留;另一方面也代表一种心理上的记忆痕迹,是我们在经历过某个时刻后留下的感受、情绪或影子。对我来说,影像的力量不止于其本身的呈现,而在于在与图像的凝视与互动之中,身体、空间与时间悄然织就的关系。
《After/Images》展览入口一景(2025年1月15日至2月22日),Black Brick Project
我的作品常打破传统的摄影展示方式。展览空间狭长且有转折,我想借此引导观者调整身体节奏与感知,城市景观的影像被安置在地面、墙角,或从建筑结构中“伸”出来。观众在观看时可能需要绕过、俯身或仰视。这种不太“顺畅”的观看路径是展览设计的一部分。我希望通过这些打断和引导,让观众对自己观看的方式产生意识,也重新感知自己与城市空间之间的关系。
高铭璐与王净薇,《水上无字》,现场表演,2025年1月15日。表演中,高铭璐静坐于岩石冥想,王净薇描绘她的影子。时长:20分钟。
在这次展览中,我和王净薇共同完成了一件行为表演作品《水上无字》。我们在不同时间,用铅笔或炭笔描绘彼此的影子。影子虽然轻盈,却牵动着人的存在、记忆,以及时间的流动。我坐在一块水泥墩上打坐时,她勾勒我在墙上的投影,她举石站立时,我描画她在地面上的阴影。整个过程缓慢而专注,我们的影子彼此交织,融合,边界逐渐模糊。这种模糊也映射出我们在集体历史中的处境:个体之间,无论身份立场如何不同,作为人,作为这个世界上的存在物,我们总是内在关联,互为映照,难以分割。 这些“影子的痕迹”保留在展览现场的地板与墙面上,作为一种静默的回应:在这个充满冲突的时代,它们代表的是对立之外的另一种姿态——不通过语言与观念妄下判断,而是以耐心的感知去触碰、去照见那些易被立场和观点忽略,却真实存在的彼此。
整个展览其实就是在探索图像与记忆、存在与消失之间的状态。我希望作品能让观众慢下来,在观看中产生一种更细腻的对“当下”的体会,这些不能被语言说清楚,但我相信它们能够扰动日常、重置感知,在观者心中留下某种“残影”。
张:你从央美毕业之后到在帕森斯学习摄影,这期间经历了怎样的创作转换?
高:我在中央美术学院学习建筑,之后在帕森斯转向摄影,更准确地说,是进入了以观念艺术为核心的创作实践。我在这个过程中从“设计思维”走向“创作思维”。在建筑设计中,我深信形式应服从功能,设计任务书中往往写明了清晰的对象、功能与问题,设计的过程是有逻辑、有回应的。即使是审美,也是有计划的审美,比如为阿尔茨海默症患者选择高饱和度的墙纸,以帮助他们更好地辨识空间。
《拥抱每一棵树与柱子》,喷墨打印、泡沫板、纸上木炭,尺寸可变,2023年
然而,在艺术创作中,路径往往不是线性的。创作的起点常是一种模糊的感受或直觉,对于疑问不急于寻找答案,而是在体验中游移。作品的诞生,往往早已在潜意识中酝酿很久。相较于建筑中对外部环境的观察与回应,在艺术中,我更多地以自我为观察对象,以身体和精神为感知器官,作品反映出我的内在存在状态。但我并不认为设计与艺术彼此对立。建筑思维仍然深深影响着我的创作——对空间、尺度、体积的敏感,使我始终关注作品与其所处环境之间的关系。建筑设计的训练被我内化为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也成为我在艺术中不断调和感性与理性的支点。从前我用结构去组织空间的功能,现在我试图用感受去打开空间的深度。我相信真正的空间经验,不止于它能被使用,更在于它能被感知、被体会、被静静地栖居。
作为一位中国艺术家,来到纽约这个多元文化交汇的城市,使我不得不重新回望自身的民族性与历史,追溯“我何以成为我”。在面对差异与共性的过程中,我不断寻找一种可以展开对话的支点。对我而言,那些“不同”的部分并不体现在作品表层的文化符号上,而是内化在创作的底层动机中——我希望将我正在体会的禅宗与道家的东方思想融入其中,让它们成为驱动我感知与思考的方式。与此同时,我的作品在形式上却趋向一种“相同”的语言:我刻意回避直白的文化标识,而倾向选择看似无特定地点的城市景观图像——这些图像承载着我们在当代城市生活中共同的感受状态,既是我的个人经验,也反映了当下普遍的精神困境与对出路的探索。
张:修行的心态在青年人中不失为一种放松和调节的生活方式但真正将修行纳入实际体验并不常见。可以讲一下你在修行的这个时间段的转变吗?
高:修行对我而言就是体认生命,禅坐是重要的一部分但不局限于此,修行应当在生活的每一刻进行。放松是其作用之一,却绝非其目的。现今修行常被消费主义包装为解压手段,本质上与按摩、购物没有区别,被简化成一种对抗焦虑的产品。但从我目前所习得的视角来看,修行是直面身心的实践——它包含所有的无聊、困惑,与不安。
创作,是我修行的方式之一。修行也反过来转变了我对创作的态度。我并不期待打坐带来某种突如其来的灵感,创作也是为了让我以不同的视角体验和观察生命。创作和修行一样,应是一种回到自由与觉知的路径。当创作沦为一种持续“产出”的压力,创作者不得不鞭策自己维持效率,这种状态本身就违背了生命力的自然流动。我相信创造力不是某种稀有的爆发,而是一种持续在日常中流动的能量——它可以体现在洗碗时的动作,在走路时的节奏。甚至他人未必能察觉其中的不同,但你自己知道:你是醒着的,存在而无目的,有时像是在“玩”的状态中。反之,人一旦与自身的身体与感受失联,便容易陷入“自我工具化”的境地。无法填补的焦虑与欲望成为惯性的驱动力,成为社会中极为普遍的生存状态。这种异化,不仅剥夺了人的精神,也制造出一系列社会问题与悲剧。正是因为我察觉到自身的这种异化,我才开始了解修行,并逐渐把它放到我生活的核心位置。比起“做了什么”或“完成了多少”,我现在更在意的是“为什么做”以及“怎么做”。我不能说自己现在达到了一个理想的状态,但的确一直在这个方向上努力着。
张:你的摄影给人一种通过度量城市透视关系来研究观看和身体感知的特征,每一次的创作是经历了怎样的过程?譬如可以用某件作品举例。
高:就像前面提到的,建筑学的训练使我自然地关注人在城市中的尺度、视线,以及它们如何影响人的感受与心理。在来到纽约之前,我曾在湖南的乡村生活了两年。初到纽约,环境的变化带来了冲击,也让我对城市空间变得格外敏感,随后逐渐转化为一种对自我内心景观的观察。
在这座城市中,密集的视觉信息令我的注意力失焦,而文化环境的转变也让我感到一种不真实与孤独。我意识到,必须为自己在城市生活中找寻某种锚点。在街道上,人们大多低头赶路,被日程和目的地驱动而前行,这时候对于视线与尺度改变的观察,就变成了一种方法,可以把人拉回到当下现实和对身体和环境的感知中。
我始终记得在街头行走时,不经意仰望天空的瞬间,那种由尺度转换带来的豁然开朗之感,我也很喜欢《看不见的城市》这本书,其中一章描写了在城市中行走、向下看与向上看所带来的完全不同的精神感受。这让我联想到中国古代文人对于“天,地,人”的思考,禅宗中常见“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这样通过“观天观地”而返观自心的修行方式。不管在怎样的时空,我们始终可以把自己放回到这最基本的尺度中去看待自身,找回自己和世界的关系。
《看天空、大地与影子》,喷墨打印、木材、石膏表面UV印刷,尺寸可变,2024年
我开始刻意为自己保留一段“存在时间”:每周从家步行至公园,凝视同一棵树。这个简单的行为成为我的心与身与环境重新连接的方式。我拍摄了一系列关于这段行走过程的图像。之后,我的关注转向“影子”——作为“形”与“神”之间的媒介,它成了我摄影的核心对象之一。水面上摇曳的我的倒影、街道水泥路面上斑驳的树影、阴天中飘忽不定的旗帜投射在教堂墙面上的光影……这些影子既指向物质的存在,也隐喻精神的流动,折射着自我、环境、文化乃至政治的多重变幻与短暂。
张:目前你负责的艺术驻地项目多元而富有跨学科特色,那么从一个艺术家在转变到项目的负责者角色你在这里面如何平衡你的创作与项目之间的关系?
高:在纽约完成双人展后,我决定暂时搬离城市。机缘巧合地,在参加完位于纽约上州的Arts Letters and Numbers艺术家驻地后,我因一个工作机会而选择留下。这个由库伯联盟前建筑系主任DavidGersten 创立的机构,源于他对上世纪60年代纽约激进而充满活力的艺术与教育实验的回应,也是一种对当下艺术教育系统僵化现状的反思。他所倡导的教育哲学是“yes in advance”——先说“是”,再在过程中探索方法,更新思想,鼓励跨学科的合作,以及通过学习建造和工艺,获得创造的勇气。
每年夏天的“Craft 101”项目,是一场两个月的集体实验:二十多个跨越机械、视觉艺术、表演、音乐、建筑等领域的工作坊在此交错展开,形成了一个充满能量与协作精神的社区。在这里,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知名的音乐家、艺术家,也有木匠、水管工、当地的长者。每个人都以不同方式展现着创造力。我向他们学习木工、铁艺等新技能,也获得了不同于学院体系的、更广阔、更接地气的生活和创作视角。
如今,我更多地深入社区,参与公共艺术项目,并在个人创作中尝试与社区建立更多互动。我目前的主要工作是通过项目设计与组织,把来自不同背景的人连接起来,搭建一个“反应场”——让经验和想象力可以相互激发、彼此作用。看到这些连接带来的碰撞、交流与成长,是让我感到由衷喜悦,也愿意持续投入的事情。
高铭璐在纽约州柏林高中带领社区公共艺术项目《I Love You》工作坊
张:对于有志于在海外学习艺术并持续创作的青年艺术家们,你认为具备哪些挑战?如何应对这些挑战?
高:在新的文化语境中,如何一方面保持自身的文化根基,另一方面又能够开放地理解并回应他者,是一个持续存在的挑战。孤独感、身份的重塑、经济压力与签证限制等现实问题,也常常让人感到迷失。面对这些困境,我认为最关键的是建立起内在的稳定性,而不是一味地追逐外部的评价标准。持续地进行自我观察,寻找与他人及世界建立联系的真诚方式,同时,也要允许自己慢下来,接纳不确定与暂时的“无为”。在这个过程中积蓄能量,逐渐走出属于自己的路径。
《嗨,鸟》,喷墨打印,x 300厘米,2023年
张小芮:在纽约《残影》展览的狭长空间里,高铭璐用城市影像与行为痕迹编织感知之网。观众凝视树影、与影迹相遇时,观看节奏被打破,恰是其创作内核的延伸。面对海外创作的挑战,她给出的答案始终带着禅修的底色:当文化身份在异域语境中浮动,真正的锚点在于“建立起内在的稳定性”。如同展览中《水上无字》的行为——当两位艺术家互相描摹转瞬即逝的阴影时,重要的不是捕获实体,而是在专注的笔触中确认存在的真实。这种“慢下来”的修行态度,既是对抗创作焦虑的解药,也是应对文化隔阂的良方。
展览墙面上艺术家王净薇用铅笔反复书写的“梦中夢”亦与高铭璐的作品所揭示出的多重感受相呼应:建筑与漫步、文化的根与在地融合、作为观众和创作者与建筑空间的情绪关联。当观众离开展场时,那些水泥地上的影迹、水波中的倒影、被重新丈量的城市切片,终将化作心灵的“残影”——它们不提供确定的答案,却持续唤醒我们对存在本身的惊奇。她在展览中通过行为表演《水上无字》所展现的,真正的艺术不在于捕获瞬间的影像,而在于通过专注与感知,确认存在的真实与意义。
高铭璐的艺术实践,如同一面镜子,既反射她对于自我的关照,亦留给作为观众的我们一种观看模式,在层层叠叠的视线罅隙,为自己的目光与思绪留有漫步和喘息。她的作品,无论是摄影、行为还是装置,都蕴含着一种对存在本身的思考与体悟的过程,持续激发着我们对生活、对世界的好奇与探索欲。
作者:张小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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