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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智慧,真是如山如海,像一团真火。这团真火要靠无穷无尽的燃料继续添上去,才能继续传下来,我感觉到,历来的哲学家、文学家、学术家都是用他们的生命作为燃料以传这团真火。
— 冯友兰
经父亲友人著名画家李亚先生引荐,2001年11月18日我去见刘菊清教授,成为她的弟子。那一年刘老师72岁。时光如水般过去,已经十年了,当我回味这些年发生在我和老师间的一些事情时,总令我想停步喘息时不敢偷懒。
老师教导我很严格,至今不曾当面说过我画得好。最高的评价是“这张还行。不过⋯⋯”有一次不记得为了什么事情,老师问我最想得到什么,我脱口而出“你夸我画得好”—急切而幼稚—因为总得不到老师的肯定很郁闷。老师布置给我的第一份作业是临摹《百花图卷》。我是个做事情很较真的人,每临摹一段都要自己反复确认才敢送给老师看,结果总能被挑一堆毛病。记得其中有一段是“玉簪螳螂”,我是极其用心地临摹了,欣欣然去找老师,果然,老师细细看后说:“这张还行。不过花蕊不对,用笔是‘拔’,要有力度,要有变化,你没有用心”,然后亲自示范。接着临摹五代和两宋经典作品,老师让我从研究绢、纸、传统中国画颜料的质地性能开始,努力做到临旧如旧。老师一再强调:技法好比大厨师厨房里的油盐酱醋各种调料,掌握得越多越好,大厨为了做出一个好菜,各种作料视情况不同取用,有的用不着没关系,怕的是要用却没有。有一次我请教老师积水撞粉技法,老师铺纸画给我看,边画边讲,我恍然大悟,老师笑得很开心。她说技法这个东西,没有什么了不起,再笨的人,多学多练总可以掌握,一代一代积累传下来很多,可以学,也可以自创,说到底是个手段,为了画出自己心里的那份感情、那份感觉,不必拘泥于手段,比如《夜深沉》里画萤火虫的技法就是我自己创的。在最初的学习阶段,我真的很辛苦,很用功,老师尽管严格,却不同于烈日那样可怕,反让我体会到一种启迪的意义,教人感动、教人奋发。
老师最可爱之处,是她能忘记自己。老师教我,启发指点,绝不填鸭,尤其不喜欢学生模仿她。她期望所有有能力而又肯努力的学生都能成功,学生的成功都使她欢喜安慰荣耀,胜过她自己的成功一样。2002年春天,老师带我去莫愁湖公园写生海棠。她是真的忘记自己的年纪了,准备了写生的全套家当,肩背手提,像武士一样站在街边等我,我连忙接过东西,她还直说自己背得动,想当年带学生写生背的比这些重很多。那天一早出门,傍晚回家,画了一天,我都觉得累,老师却因为和大自然的亲近忘记了疲劳。老师说其实写生是在找自己的感觉,面对大自然中的花花草草,每个人的真实感受不尽相同,写生就是捕捉自己的独特感受,画出自己对自然的理解。照片画谱等资料可以参考,但不能依赖,毕竟那些不是自己的。就算照片资料也要尽量自己拍,那样的话,看到照片会回想起当时的情绪,画里有“情”有“我”才是最重要的。真正体会老师的教导是2002年秋天,我在中山植物园写生芙蓉花,选定一朵,一早从微微绽放画起一直画到日落那朵花收起部分花瓣,从一朵花一日之间的不同形态里,我体会到生命的过程;也是那一次,太阳从东到西,我从顺光画到逆光,看到阳光穿过花瓣,令花瓣如玻璃般的晶莹透明,体会到那样的发现和喜悦只属于我自己。
老师的做人,慈祥而热心。她那爽朗的外貌里藏着一颗仁爱暖热的心。做过她学生的人都说她是慈母。在我眼里,老师实在还是一位友谊至笃的朋友。有一次老师将自己的几十幅作品拿出来让我看,我坐在地板上一张一张地细细审视,老师在书房里画画,十分安静、十分享受。十年来,在老师家里我一次次地看着纸上的铅笔稿慢慢成为一幅画,老师会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我听,有时也问我的看法,我们聊着,互相听着,我总希望画里会有点别样的意思,就耐下性子等着,隔几天就去看看那画,那样的时光像画面一样常常在我眼前展开,觉得温馨。老师和我常有讨论,我有时也会固执、坚持,老师便会退让着说:我现在不和你争,你看好了,过一段时间你会改变看法的,你不信⋯⋯这时的老师更像年长的朋友,可依可靠。老师曾经自费到山东菏泽写生牡丹,几十天待在牡丹田里,辛辛苦苦,得画稿百余幅,很少示人。一日对我说:我拿给你一些去做作参考。我愕然,拒绝了。我不知道一个人将自己的心血送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因为我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老师却说得那样自然、坦然。我虽然没有拿老师的画稿,我的心却接受了老师的好意,感受到老师对我的期待。冬天,老师送来过老家带来的成麻袋的青菜;秋天,老师送来过老家刚收获的大米。我曾经当过十年老师,从来没有对学生如此关爱。
我特别记载这件事,因为我觉得一般老师做不到这样。和老师聊天,老师常回忆过去,回忆她的老师—俞剑华先生的美术理论、陈之佛先生在形式美领域的特殊建树,说得最多的是谢稚柳和陈佩秋两位先生,要我读他们的书,研究他们的画。她常感叹:再给我一生也做不到陈先生那样!尤其是近几年,几乎见面必谈,细细地说给我谢先生、陈先生的种种好,记着陈先生爱吃南京的红皮小花生,笑着说曾带陈先生的小儿子“小弟”玩⋯⋯陈佩秋先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我既尊敬又好奇,特别想见。老师终于找机会将我介绍给陈佩秋先生。我去上海拜访陈先生前,老师费心地告诉我该怎样称呼陈先生,要我记得带画给陈先生看,嘱咐我陈先生性格刚烈直爽正直,要我少说话多听陈先生说话,要我有问题直说不用婉转⋯⋯后来向老师说起和陈先生的长谈,老师开心地说:“好!好!陈先生说的这些你要记下来,好好地想,对你今后画画很有指导意义。”刘老师是我的老师,希望我好,这并不足奇怪。最难能的是,为了我好,她如此费心地将我引荐给陈先生,好像将自己的小孩送去求名师指点。
寿则多辱,直面不易。70多岁的老人,身体渐渐衰退,病痛时时来袭。一个历来要强,事必躬亲的人,要常常面对行动不便甚至躺倒在床暂时无法自理的局面,老师可能有无限的苦衷与感慨,口不便言,心则戚戚,可是我不记得她曾经抱怨过什么。她总是对我说,子女在北京工作忙,不能打扰,自己命好没关系。记得老师甲状腺肿瘤切除手术前,我怕老师心理负担重,就拉着她去看一个希腊雕塑美术作品展,她从踏进朝天宫展馆那一刻起就没闲着,也不觉得累,边看边给我说,我的本意是让她分分心,后来还真担心累坏了她。手术后第二天我去医院探望,老远就见病床边围着她的老伴、媳妇、孙女、姐姐、侄子,她高兴地对我说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是良性的,没关系了,是真的命好!老师腿部丹毒是老病,前年发作时高烧,小腿肿得皮都要破了,在医院打完点滴回家,忍痛爬上楼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看着老师疲惫痛苦的脸,想着她必须面对今后几个月的行动困难,真是黯然。糖尿病、冠心病、高血压—老年病长期困扰,可是大家看到的老师却是一位健康健谈乐观的老人。她和我说,没有大关系,我都控制住了,希望多活几年,还有些事情想做。
我的老师姓刘,名菊清,乳名阿菊,常州奔牛人,生于1929年10月,今年82岁,辛苦了一生,已经到了可以休息的时候。现在依然读书、画画,办画展,写文章,教学生,生病间或发病。忙忙碌碌以自己的方式过着晚年生活,实现着自己的生命价值。
作者:朱小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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