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皇来见的时候,我正在澄心堂读书。
是母后宫中的昭容女史,带着选妃的旨意,第几次打断我读书的兴致?
我是个没有脾气的太子,许多女官都不怕我,她们常常借各种机会,打扮得花容月貌带着各种醉人不醉人的香气飘到我的堂前。她们,都是那些大臣们的千金,在父皇面前有时也很放肆,母后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而生气了,也只是说,这些小妮子年龄大了,赶紧找个人家把她们嫁出宫去,换些听话的使唤,免得看着烦心。换过了,不久也是如此,到底还是没有解决问题。我,就在这种花香撩人的环境中,慢慢地长大成人。
娥皇来见的头天夜里,我梦见梨华宫的桂树全开花了,大团大团的异香簇拥着,任我用高丽褶扇如何挥动都趋之不散。有淡紫色的雾气随风流动,丝丝缕缕,挂满庭前的桂树,丹犀,我的发冠,衣摆之间。我的身体万分轻灵,我的头脑异常清醒,我知道,我又坠入了一个相同的梦境。
我不知从多大的时候,开始无数次做这个醒来后就记不清的梦。但枕间留存着熟悉的香气,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慢慢散去,在白天的生活中,我竟从来未曾闻到过,这会让我在过去的几天里回味无穷,怅然若失。
这是一个夏天的清晨,熹微的晨光中有不知名的鸟雀把我叫醒,澄心堂外格外宁静。我起身,侍夜的宫女慌忙入内,我是不喜欢她们给我更衣的,尤其今天,我担心她们身上的气息会将我枕边的异香冲淡,我只让她们把衣带递上,然后远远地站在一旁,她们早就习以为常,她们知道,自己服侍的太子就是这样。
伴着远远的鸡鸣寺清越的晨钟,今天,我有一个非常好的心情。春花虽已凋谢,但满庭的碧树郁郁葱葱,清新的阳光洒在阶前,我觉得,自己的心绪自由而灵动,甚至让我忘掉,我是生活在壁垒森严的禁宫之中。
晨读,我选的是冯延巳教习编的《花间集》,但我总不能入静。眼睛落在堂前所挂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上,那些曲眉丰颊的前朝女子美在哪里,我一直弄不明白。还是旁边那幅,本朝画院待诏顾闳中的《斑竹图》我更为喜欢,他那春蚕吐丝般的游丝描法,洗炼而空灵的简洁构图,修竹几竿,兀傲清清,两位绝代女子凭水临风,竟是如此熟悉而生动,这,就是娥皇和女英?
“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神山。
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澄心堂前,就有两丛翠竹,是父王为太子的时候所种,左边是罗汉竹,右边就是湘妃竹。每当傍晚,西风正盛,穿过萧疏的湘妃竹丛,我就有一种莫名的哀恸。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宫里宫外,所有初见我的人,都会说,“这,就是诞生时紫气盈轩,红光遍地,异香瑞气裹体,一目为重瞳子的有圣人像的皇子?”我的重瞳子,让多少人艳羡称奇?后来,傅姆李进晖给我讲《拾遗记》,我知道了,柢支国有双瞳‘重明鸟’,又叫‘重华’,是三皇五帝时期舜帝的化身,舜帝也是重瞳子,娶了帝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演绎出远古时期可歌可泣的伟大的爱情。
“君不行兮夷犹,骞不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
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
兮堂下。捐余决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
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白梵兮骋望,与佳期
兮夕张。~~~~朝弛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畔。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这些早已烂熟于胸的诗句,今天,特别扰动我的心情。案上堆放着《花间集》的侬词丽句,心绪早驰骋在《斑竹图》中的潇湘沅水之间,那种地老天荒,沧海桑田;那种袅袅秋风,斑斑泪竹,萧萧落木。
恍若隔世一般。
我感到,一种无边的落漠与孤独。我象那远年的灵巫,穿透几千年的时空,追寻久已逝去的爱情。
夏日的阳光下,寂静无声。
作者:翡晴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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