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风神
董桥
周绍良先生写饮食的《餕餘杂记》很好看。这本书我在香港找不到,劳烦了北京编周先生年谱的李经国先生给我寄来一本,连夜翻读,吃过宵夜还想吃周先生笔下那些佳餚。书中一篇〈餐菊得书记〉写一九四七年他到扬州闲游,孟芬大姐请他到一家小馆子吃「边炉」。点菜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提著一捆书沿著每张桌子兜揽生意,客人都不买,伙计大声咬喝赶他走。周先生看著不忍心,翻了翻那捆书,都是些抄录的唱本,他没兴趣。翻到垫底那本书,竟然是元代科场闈墨赋类滙选,叫《新刊类编歷举三场文选古赋四卷》,全书原是十集,每集十卷,全散失了,只剩这本庚集六卷,那人说「你要就拿去,给几个钱就行」。周先生给他十元关金券买了这本奇书高兴得不得了。
饭馆餐菊居然买得一本好书自然值得一记。周先生他们吃的菊花锅是北方人的火锅,边吃边涮,扬州人叫边炉,我们闽南叫暖炉。记得一九六九年冬季一天中午,我跟杏庐和申石初两位先生在九龙一家北方馆子吃涮羊肉,隣座一位老先生独自吃打滷麪,吃了几口从小包里淘出几件铜器摸摸看看又摆回去。杏庐先生一眼瞄见一件明代错金银青铜瑞兽,悄悄告诉我们说那是上好的文玩,越看越好奇,羊肉他似乎再也没心思涮下去了。隣座老先生吃完麪又淘出那几件铜器把玩,杏庐先生悄悄走过去跟老先生搭汕。我们隐约听出他们用上海话交谈而且越谈越投契。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老先生告辞,杏庐拿著那件铜兽笑嘻嘻回来吃汤圆:「我买了,」他说。「老先生整批小文玩要送去他朋友开的古玩店上架,我细看这件明代辟邪实在精美,又不太贵,一口价要他让我收了!」申石初说吃涮羊肉还买得到明朝古董,简直可以写进张岱的《陶庵梦忆》!
明末张岱生於官宦之家,奇情壮采,笔墨横咨,好美婢,好美食,好华灯,好梨园,好古董,好花鸟,一生过著士人浪漫的生活,晚年活在清代康熙年间,国破家亡,无所归止,说是回想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终於「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杏庐先生说他没那份艳福,只配徘徊在张岱的门槛外窥视鬢影衣香,奈何一九四九年大地一变,落荒逃难,寄身香港,工餘偶尔思古,偶尔访古,捡得几片断瓦残砖,那是苍天指缝里流出来的恩赐了!还说饭馆里那位老先生是在上海做生意的广东人,跟陆丹林、叶恭绰相熟,一九四八年带著家藏古玩来香港,近年生意失利,清理身边的过眼烟云伺机而沽,还留了一笔养老的外币跟老伴相依到死。杏庐说老先生家里似乎还有不少古董,约好改天到他家见识见识。
我错过了五六十年代香港古玩界的买卖景观,只听说中国大陆政治运动彼落此起,旧珍藏老古董没人敢要,一箩箩运来香港分销,玉器最多,铜器不少,竹木牙角随处可见,眼光好的老藏家收穫甚丰,欧美古董商人甚至说香港成了中国五千年文化的「菜市场」,造就他们一箱箱运走歷朝歷代的春花秋月。申先生说他认识的京沪收藏家收集官窑瓷器的最多,接著是翡翠古玉,讲学术讲学问像杏庐那样的好古之士都是金石迷,从高古到宋元明清的青铜文物文玩买得起的都想要。吃涮羊肉买铜兽过了才两个星期,杏庐先生果然在老先生家里买下三件汉代青铜蓆镇书镇,一件是双貍,一件是蛇盘瑞兽,一件是鸟形镇,有鎏金,有错金,有错银,那隻鸟还镶了松绿石,跟台北故宫藏的那件很像。
「镇」是「压」的意思。铜镇原是压蓆子角的铜器,战国时代就有了,汉代最盛,四个一组,有大有小,多半是半截球形体,都雕飞禽走兽,虎、豹、鹿、熊、龟、蛇、鸟、鸭、骆驼、搏兽都有,底心灌铅增加重量,后来跟著家具演变成了书镇、纸镇。我在剑桥看过宋代太学博士吕大临写的考古图引九歌引古诗说明战国、两汉铜镇的用处,至今还记得那句「海牛压帘风不起」。错金错银的「错」字是摩擦也是在凹下去的文字、花纹中嵌涂金银摩而错之的意思。鎏金的做法杏庐和申先生各说各话我一直闹不明白,后来台湾故宫的张临生先生几百字说清楚了。他说鎏金是将金箔剪成碎片装入坩锅置於火上炼红,以一两黄金加七两水银的比例让金箔熔為液体,再将液态的金汞倾进冷水之中沉為泥状的固态,那是泥金。在青铜器上涂金是用牙刷柄形状的铜棒蘸盐蘸矾的混合液轻轻把金泥涂在铜器上,再用细刷子沾稀硝酸水刷匀,借无烟炭火温烤蒸发水银,一冒出白烟即撤火,再用刷子捶打打牢黄金粒子,反覆三几遍,金泥固定在铜器上了,用玛瑙压子在镀金的面上压平压走所有小空隙,鎏金这才鎏得牢靠美观。
三十几年前我和申石初爱上杏庐先生的铜兽铜镇爱得无告:我们买不起。古董前辈翟先生闲时也找出不少青铜小件给我们观赏,西汉笔架、六朝铜印、隋唐佛像、宋明文具漂亮得不得了,连杏庐手中两汉那样的铜镇他都藏了五六个,还有旅行用的青铜轆轤行灯,机关玲瓏,小巧轻盈。三十几年后申先生不在了,我偶然在东风堂的密库里看到汉代典型的行灯,不禁忆起翟先生讲故事的神情。我还看到一件汉代错金银猛虎噬熊铜镇,那是杏庐先生镇著书案的上古丰神了。我不要那件汉代行灯却要了这件汉代铜镇。铜镇「文房」些,那是申先生的话,跟杏庐在饭馆里买的铜兽一样「文房」。我和一帮台湾、南洋、英伦的迷古同好近年都喜欢青铜,喜欢鎏金,喜欢错金错银,萧老夫子说那也算是集藏生涯里的黄昏之恋,竹木牙角玩久了忽然企盼青铜沉穆光影里那一抹柳梢的月晕。买了王世襄先生旧藏宋代青铜卧狮我又陆续收进三几尊明代铜虎铜狮铜辟邪,都是小小的铜镇,包浆流丽,形态灵动,一刀刀銼出苍苍王朝的心事。
作者:史景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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