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天地之大德曰生，秦汉艺术重势（书法中来），六朝以来把“传神”、“生意”、“气韵生动”看成了艺术最重要的追求，生意成了宋以来文人画的主流语汇。元之倪瓒开始却没有了生命感，甚至否定生命感，明之董其昌、清之八大十分明显，中国画进入了一个“无生”的状态，或曰境界。中国美术史之大法气韵生动被改写，不生动成为与生动二分帝国的词汇。

　　其实这才是生命，有动也有静，有生也有无生。整天努着劲儿不是生命常态，安静翕聚才是生命常态，打起精神来做生机勃勃状有表演成分，发散有不得已的成分。“无生”的观念在中国哲学中从未被忽视，一直存在，只是原来是隐性的，周易有否有剥。老子为道日损，为学日益，损不极则智不全，否定人的欲望。孟子讲，养心莫大于寡欲。佛家就直接否定生活了，或者说以否定生命来关怀生命，探求使生命摆脱生老病死的痛苦轮回，好比谈死来惊醒生一样，这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境界、智慧境界。宋学代表人物（如王阳明）大都初信佛老，后来才回到儒家，大学中庸是他们的重要发现，加上佛老思想，就构成了他们存天理灭人欲之论。清除人欲，真正的心灵就会放出光明，天理相当于艺术之生命真性，纯粹自在，早已是、永远是完全的。虽为人欲蔽，很像老子的损人欲，与佛不同，不完全否定生活，按天理生活，如可以结婚，只是尊重伦常，强调只有在生活中才能实现天理，人的蒙养境界是拂去遮蔽，露出真性，不是增加性，改变性，或曰归复混沌鸿蒙，一种似醒未醒的懵懵懂懂的状态，大智若愚的状态，即自在纯粹的状态。

　　有这样的价值观，就不难理解无生的枯荷、衰草、寒林和倪云林、董其昌、八大之无生气了。他们不是对无生气、无生命感兴趣，相反是直面枯来发现生的短暂，聆听静来发现生之动，于死寂中倾听生命的声音，天籁之音。活泼泼之热闹易忽视生命真性，“改诗眠未稳，怀古坐应枯”，是对当下生命存在最清晰的感知，枯坐才能荡去色相世界的缠绕，解脱外在的执着，内在生命真实才能显露。王石谷、恽南田：画至于静，其登峰矣乎，画至神妙处必有静气，到平淡时才显真味。这就使中国画的生包括进了一个新的概念“无生”，就像美包括不美、易包括不易一样。动人是低的阶段，恬静、单纯、自在是生命的尊严和价值逻辑，是“无生”的境界，或曰内在生命真性，或曰人在当下妙悟中创造的一个价值世界，是生命感觉的深度，是生命智慧的高度。

　　无生之静如一老者在学会“颓废”之前必曾经历过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树雄心立壮志。如哲学操练在学会使用负的方法之前，哲学家必须经过使用正的方法，在达到哲学的单纯之前，先要穿过复杂的哲学思辨丛林，人往往需要说很多话，才能归于潜默。

　　无生之境界如倪云林幽绝寂寥、董其昌的淡、八大的冷，以及三家都具备的空无，不能以风格看待之。因为风格是区别，而境界是价值世界，生命智慧的高低，生命感觉的深度，无生和有生是不是理性和感性之别？也不是。无生哪还来感性理性？都要超越。

　　在文人画中，石涛到老都生机勃勃，他看倪云林、黄公望是装死，是矫情，他认为并非无人是真境界，无人间烟火并不意味无尘俗气，他“从不敢得罪（境界）此君”，活的透脱。

　　石涛的躁，齐白石的生，是一种自觉，与塞尚之不准确一样，这与不能静不同，山水齐白石也是在倪云林的树上加两笔飞鸟。他们是以反文人画无生境界传统的方式来发展文人画的，或者说是一种艺术的回归。

　　文人画尚静，我不跟风，我自写我躁（生）之本性，这态度是对静躁的超越。

　　也可以说石涛之躁自然而然，不劳心力，如果执着于静，就真的躁了。从这种意义上讲，石涛的躁也是一种静。

　　齐白石有意思，似乎不知南北宗，不知静躁。“山水董玄宰，释道济外，以匠人视之”。认为石涛与董其昌一样最代表文人画。

　　石涛、齐白石、徐文长的价值是不是要低一些，从美术史上看，他们与倪、董、八大一样重要，不低，很高。他们的作品是静中躁、躁中静的浑一，不是一味躁。

　　《赵州录》“问，无为寂静的人，其落在沉空也无，师云落在沉空，云究竟如何？师云做驴做马，自然而然，不劳心力”。这没有关系，驴马也会本能的关注生之喜悦。

　　一味虚静，只能是沉空、滞寂、没落、沉沦。中国画也如此，一味无生，会葬送在境界之中，四王的部分临渊之作就是因为无生而走向了没落的开始。从这点上说，石涛们是矫枉的大家，就像傅山宁丑毋媚是矫只知赵、董的唯美媚俗风气一样。

　　陶渊明《神释》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远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是多么超拔的见地。

2014年冬

作者：闫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