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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琐记

  一

  在中国,很少像杭州这样拥有湖山气象的城市,这里既有人间的情世与排场,亦有遁世隐居的林泉高致。杭州是借西湖而映出她的魅力和历史的,历代文人在这片湖山胜景中生发出他们的许多雅文。西湖自古以来就景象万千,热闹非凡,像张岱《西湖七月半》那样的熙攘和喜气,可谓深得西湖之性情风韵。记得我在杭州读书时,那中秋节的热闹及国庆节时湖边放烟花的熙攘场景,体验也与张岱相类似,只是在时光上有错位而已。

  西湖钟灵毓秀的风韵,令历代文人墨客为之流连,为之感怀。从先贤对西湖的描述与抒写可以看出,那种咏怀不是一般的情愫、想象与感觉,乃是以诗心为本,带着含藏悠远的念想,夹杂着一任自然的伤感。正如张岱在《西湖梦寻》序言所说的:“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道出了许多曾在杭州生活与工作过的人的心绪。

  我是2000年夏天离开杭州的,之前曾在这里渡过了七年多的美好而安详的生活,其中四年在南山路中国美术学院的校本部,三年多是栖居在金沙港村。从南山路的渐变,亦可以反映出杭城的发展。九十年代初的南山路,幽静而简朴,马路两旁是高大浓密的老梧桐,盛夏时总是漏下一丝丝的日光斑影;青砖砌成的平房建筑和五六层高的老式宿舍则形成一种灰色调;那美院高墙上屋漏痕的意象足以作为参悟造化的笔法效果,还有那朴素而略为简陋的小饭庄,那些长满爬壁虎的平房以及朱磦色的房顶……。如今的南山路似乎浸泡在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之中且带着一份醉意,尤其是夜幕降临后,与美院一墙之隔的区域便在活色生香中弥漫着暖昧诡异的气息。酒店、茶馆、酒吧、饭庄、画廊、名汽车专卖店……,人气之旺,足见杭城之繁忙、奢华和靡丽。

  西湖的美是要慢慢地去品读的,我在那七年多的生活中,基本上是围着西湖的东西两头来来往往。或是在明媚的初春倘佯于妖娆妩媚的桃红柳绿之中,或是在炎热的盛夏感受明艳而玉立的荷花,或是严冬雪雨中体味孤寂素洁,或是梅雨季节穿着厚厚的雨披浸泡在山色空濛之中,往返于南山路或是西山路旁的金沙港,或于白堤、苏堤间驻足遐想,游目聘怀。在天、地、湖、山一切景域的动静虚实中感受韶光变迁,万物更替。

  西湖的美在于“景”与“时”的合一。那山水间景色迁变中“所见”引发了人对节令变更的“所知”,浓缩着景与时的迁变不居的本相,滋养陶冶着杭人对生命成长特有的敏锐。

  那时候,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把一个相机架在西湖的某一固定的位置上,在每天的同一时刻,拍一张照片,来记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西湖山水中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精微变迁。在同一角度,人们肯定能从每张照片透晰的自然的细微状态,读出时间与景象之间的流变关系。只可惜,我的这个愿望一直都没能实现。

  1997年后,我住在古朴恬静的金沙港村。金沙港座落在西山路旁,枕于西湖一隅,蜿蜒的金沙溪从村中流过。从空中鸟瞰,小村被绿色海洋包围着,显得十分雅致。在这里,我度过三年安祥平淡的读书生活。

  金沙溪是令我终生都难以忘怀的地方。它很有景致,溪涧中古木错落,溪流上石子光洁无尘,两岸则竹木云翳,春夏时节青翠欲滴,秋冬则是枯木寒林,极富画意。那时我常在傍晚时漫步溪边,伴着潺潺淙淙的溪声,游鱼可数。这种动静之间往往让人驻足遐想、心意舒畅。

  每到杭州夏天闷热潮湿的时候,小溪便被笼罩在云里雾里,早上的晨曦为雾气所掩。三五米便不辨其物。随着空气温度的不断升高,溪面上便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溪面与两岸树木之间便形成一个极为虚无灵动的乳白断层,早气如蒸,欲升欲坠之间。而刚刚被云雾洗过的小村野舍,青瓦白墙,也格外显眼。竹木云翳在朦胧的雾气中若隐若显,为这朴素的江南小村庄增添了许多的诗意。这些景象都是城市郊边常常可以看到的龙井、灵隐……无不弥漫着这股虚灵的气息。我平素极喜欢表现这类山水题材,很平淡,又很发人幽思。在杭州读书时期画过不少类似意象的山水作品,如《一溪云》、《龙井》、《郭庄》等等。

  2000年8月研究生毕业后,我带着对杭州的美好回忆,安家在喧嚣的北京东三环。在领教了北京的喧嚣与沙尘暴之后,我更加留恋在金沙港的三年栖居生活,的确,那种恬静安逸是太珍贵、太令人珍惜了。在北京,我将《一溪云》挂在画室中,而那种挥之不去的金沙港情结每每让我睹物思境,感叹人事无常画中画,想起美丽虚灵的金沙溪,又不禁想起甚合我心的东坡名词“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且不敢说如今便是虚苦劳神,浮名浮利,但事过境迁,对金沙港的留恋之情实际是浓缩了在杭州读书时期所有的美丽,特别是那平静如西湖水一样的生活。

  二

  杭州西湖的山水景观与苏州、扬州有所的不同,明清之际流传过这样一句话:“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环绕着西湖三面的林山胜景,无不突显了借一湖而得天下的境域,其所借西湖之景或远近,或俯仰,或应时。所以,杭州的园林景观更趋于与自然山水的结合与相辉,像郭庄、汪庄、刘庄那种从容而任性地得湖水之浩渺与舒展的景致,堪说是一种奢侈与排场。

  世纪初的西湖西进扩建改造工程,基本上是以明清时代西湖的形制为蓝本的,其依据是历史与地理,景观与生态,空间与景域的种种尺度。

  改造的重大意义不仅是体现在形制上的扩张,更在于把西湖与人的互动关系从更为开放的角度来进行设计。首先是将西湖四周公园开放式的改造,围绕一个大西湖的概念作园林景观的整合,营造了游人与湖景之间那可视、可感的亲切,使人能自觉而从容地畅游其间,在“可行、可望”中游走品评,在人与湖山之间相望而相化,虽然是适量而谨慎地增加了休闲与消费的公共设施,但减弱了原先湖畔的幽致古雅以及沿湖四周景观的情节。应该说,南山路的改造,柳浪闻莺、长桥公园一带的整容还是颇为人们称道的。尤其是对柳浪闻莺的修整,是从人文历史的角度作了很多精心的营造,钱王祠牌坊的重建,以及其中的园林丘壑的造境,树木的栽种也颇费思量。原茶馆附近还移植的一套徽派老房屋也很入境,亭、阁、斋、馆环抱在竹溪芳径中,色彩淡雅而稳重,突显湖山园林的人文气息。

  西湖的改造工程唤起了我对上海博物馆的藏所南宋李嵩的《西湖图》卷的视象记忆。那时的保俶山也是傲然耸立,孤山依然是那么的雅致与文静,雷锋塔古朴而又庄重,西湖浩淼明净,北高峰一带幽远如素装,那金沙港则在六桥烟树往西北一隅,它们交替在外湖与郊野的田地之间,《西湖图》卷见证了历史的沧海桑田。世纪初的西湖扩建犹如一幅古画的修复工程,不但要全色,还要根据历史文献与图像资料来增加尺寸,还原甚至推想、扩张那大西湖的境域。

  西湖西进主要是外湖的延伸,西山路恢复成往昔的杨公堤,而外湖的延伸仿佛是那多情的西湖水溢出去的,特别是介于杨公堤与茅家埔之间的水域,这里挖成一个个大小不规则的土坡,水杉古木错落其中,有的直接在湖水中长出,高低曲折,很是野逸。昔日茅家埔和梅家坞是深山野舍的小村庄,而今却成为杭州人争相请客的农家乐一条街。

  外西湖茅家埔水域的营造关键是能够得古朴野逸的境象,外湖的野逸或许还要岁月的洗礼与滋养。

  三

  围绕西湖的城市景观建设有如山水造境一样,在90年代我们曾经的改造时期,有过许多的争议与论证。90年代中期,最有名的莫过于对湖滨口上耸立的“美人凤”雕塑争议。“美人凤”作为一个牵强而孤立的公共雕塑作品,可以讲没有与西湖的历史记忆以及环境有任何合理的对应。 “凤儿”作为一个个体,着实是手法飞动,而那凝重而阴晦的青铜色调,显然与西湖文静而明秀的气质格格不入。尽管当时在报纸或是其他的媒体上曾经展开的广泛讨论,最终还把“凤”儿请走了。翻阅那特定时期各路专家那些不甚深入的讨论,仍然反映出一直爱美的杭人在审美自觉上也会因历史的文化形象而穿错衣裳(或者说穿得不得体)这是因为在那特定的时期,对城雕与公共环境,空间与历史,地理与文化内在的结合缺乏自我定位的合理思考,这是把历史记忆简单地作为符号滥用而造成的尴尬。

  西湖的改造并不是没有败笔,从造境的角度来看,西湖的美还体现在对一些细节情有独钟的推敲,如不太直线与规则的坡岸,一棵垂柳,浅草的随意……特别是对于着迷于西湖的自然、内敛且带着历史沧桑感的人而言,如今的装扮多少让老杭州觉得强作新衣裳,少了原先的那份矜持与沧桑、自然与古朴。

  西湖的扩建,在面积聚增的同时,其“境”似乎又在变“小”,如吴山顶上高耸突兀的天风阁,体量庞大的香格里拉饭店,颇为富态的雷锋塔,使原先那逶迤绵延的吴山、凤凰岭、宝石山、栖霞岭显得矮小了。那些比例过大的建筑物的耸立和突然显露破坏了西湖山水的适度,在视知觉中,原先的调协变成了如今的突兀与笨大,山变矮了,湖变小了。当然,这些还少不了对一些细节的疏忽,如一些古树的随意挪移。而湖边溪脚粉饰了造作的坡角以及鹅卵石,则怎么也不似与西湖的天然气息有多少的渊源。

  2003年,我在西湖工程改造期间,还去访寻金沙港村,车子匆匆经过杨公堤,不时望见西边一些略嫌生硬的小桥。两边湖水湾湾,小草初长,那时金沙港村已经处于工程改造期,拆了许多,已不见原貌了,车子驰过,心里总是有讲不出的滋味。2004年春,我去青城后山写生、看梅,遇花未开,兴致未尽,便折身回到杭州灵峰寻梅,喜见满山灿熳的梅树红白相间。至金沙港与花圃,已面目全非,金沙港除了盖叫天故居“雁南寄庐”尚有原来的一些蛛丝马迹外,这里立了一块“金沙毓秀”的牌坊,还多了一间青年旅馆。顺着金沙溪那些造作的鹅卵石,原先曲折迂回的溪涧已被拉直了。而溪涧中最有幽思与画意的古木已不见了,那种光洁、立体割切的景观让人很是寞生,小溪隔岸的花圃也由原先隐显之间变得一览无余,有点像日本的公园,故地重游也只是努力地以记忆作一厢情意的空间还原与推想。如今人是物非,亦是以让自己感叹人生之漂泊无常,而只于心中留着一番美丽的思念,这也是一段乡愁。

  四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士,一方人士也生成一方山水,孤山西冷印社有一副对联:“面面有情,环水抱山山抱水;心心相印,因人传地地传人”,可谓是写照。人与自然,相望而相化,杭人既赋予西湖以人格化,西湖亦赋予杭人以自然化。

  江南自然环境的潮湿水汽浸染着天地万物,使得笔墨纸与材料工具使用更适合于水墨晕染,这种潮湿温润的烟雨迷朦,也使得湖山景色尽显青黛与墨气,举目皆是天然水墨图画,赋予画家诗人在水墨语言中亲和性的选择。西湖那草木葱郁、平堤浅渚、烟柳雾杨、其幽微玄远,迷离惝恍的意象,我们很容易便可以在宋元人的山水图式中找到相应的意象。而宋人院体作品造境中那些以刚健的斧劈皴笔法去表现温柔恬静的江南山水,一方面是图式上南派的清幽、空灵,另一方面是笔墨语言中尽显北派的苍劲与刚猛。这种特写式的图式表现的语言特征颇类似于当时以中原官话与杭州本地方言结合,即被语言学界定为“语言孤岛”的杭州话,既有吴越语系的特征,又有中原官话的音韵语调。凶狠、利爽、苍劲,曾经一直是浙派艺术的特征。“石刻”是一句典型的杭州话,老先生已习惯地将之移用于书画评中对笔法“狠、准、凶”的描述,也多少透出这里的审美与趣味。其实,城市的文化往往可以从这些活泼的俚语中读得。从语言上看出,杭州话那官话十足的语调明显比绍兴方言中师爷式的陈述要老成,更不像苏州的吴侬软语的温和细腻,而一些很诙谐、乖巧的俚语又反映出那种作派的大机智与幽默。杭州人善于营造话语气氛,对一个简单的事件的评述在这里往往还能说得层层推进,情节迭荡。这份推敲乃是以日子之舒闲为前提的,更反映出他们随意的平凡生活中所隐含的那份聪颖性情。杭州比之苏州,要显得硬一些,比之绍兴又少一份老酒般的厚重,这就是杭州。而那份硬朗,又在西湖水的柔情浸泡中被消解、被溶化。

  杭州自古以来便是一个渡假、休闲与消费的城市,伴随着机灵与慵懒的特性,自足、悠闲与笃定是这个城市的性格。杭州的悠闲自足还体现在桂花树下的清风,清明时的品茗,茶馆里的牌局,餐厅里的大餐。杭州人对饮食的自足情态是非常典型的,如今的杭邦菜,以老杭州菜系为本,融江浙、泸、粤菜于一炉,花样繁多,做法新颖,曾风靡大江南北,色、香、味俱佳,然做工之精,选料之细,口味之纯,似乎又有不足,然而杭州人不会这么认为,大有天下第一美食的自信与豪气。

  近几年,浙江各地商人蜂涌而聚集西湖四周,杭人对湖的依恋与深情使得湖畔地产寸土寸金,哪怕是能够从自家窗台望见西湖一隅,也是一份排场、一种奢侈、一种身份。如今许多住在西湖附近的市民随拆迁而搬到城郊,对湖的深情则无奈地由“眼中之湖”降到“心中有湖”了。或而在钱塘江畔安居,转而“望江”,感受着江海之间那江风徐来的咸气。城市人口的剧增以及文化的泛化,时尚消费与休闲的结构越超丰富,消费文化的商业机制对原先杭州的文化传统渐移默化,改变了原先的城市生活与消费状态,消解了原来传统意义上小家碧玉的情致,原先那种无知无觉的休眠状态下的市民生活的自足情态受到很大的冲击。如今的杭州,繁华、忙碌、拥挤,那种忙有时也会显得力不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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