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用同情的口气对我说：“你这几十年这么坎坷真不容易啊!”我回答说：“我怎么不知道?”这话似乎不领情或故作矜持，其实是欲说还休。

　　我性与水同。水，你骂它，打它，用刀砍它，它一切依旧，透明，自由，淡淡的。即使污染了经过沙滤，又澄清，遇高温，化成气，冷下来，又是水。我心如水，因此一切他损都无效。

　　人生本应是一场全程裸奔。然而，一路炎凉遭遇都迫使你加上内衣、外衣。这是人寰带给灵魂和肉体的赏罚。一切遭遇都是命运驿站。每个驿站都会给灵魂和肉体加上过关的烙印。回想起来喜、怒、哀、乐各种事都是同样珍贵的经历。

　　我自幼无比热爱绘画，因此，我的生命获得了腾云驾雾般的自由和快乐。

　　近八十年来的世事人情，与画无关的则略去，与画有关的便信笔所及。

　　我的曾祖父人称麻三爷(正名因我少小离家无从查考)。那时，天花流行，不知他是否因天花在脸上留下麻斑而得名。他勤勉一生，开染房发了家，乡里颇有信义口碑。就连吸的麻三奶奶也留下持家赞誉。

　　我的祖父向焕章，人称能八爷，足见他的能力。据说他是麻三爷的兄长过继给麻三爷的孩子。从排行可看出他至少有八个兄弟姐妹，只有他的家业较大。八爷拥有较多土地、房屋、山林、鱼塘，雇长工、点短工(大都是邻村晚辈)，满坡的牛、马、猪、狗、鸡、鸭、鹅，营造了一种殷实门户的气象。

　　我的祖母过门到向家时，是位美女，四十多岁就中风半瘫，虽有人照料，仍流涕垢面，此后，十多年祖父始终细心善待。

　　八爷从不亏待任何人。除分给两个儿子的财产外，他自己的一份收成，几乎全部用来扶贫济困。他性格十分温和但在封山育林的事情上是铁面无私的。说来被罚者都是近亲，但没有一个可以例外。偷伐的人必须到祠堂下跪认错，并十倍植树。八爷更可贵的一点是终身保持劳动者本色，常常扛着锄、镐、锤、铲在十里左右地段修桥、补路。他的虎背熊腰和粗大的手带给人充实、有力、忠厚、可信的仁义之风。他青年时亲手栽的两棵柚子树，年年硕果累累，家里亲人可享受一二外，便妥善窖藏，闻哪家有病人，无论亲疏，即遣人奉送。如此为人几十年，土改斗地主，没有人斗他，他为自己精心打磨数十遍的炼砂生漆棺材，在他年逾古稀寿终正寝后由他自己享用，一方乡亲泣拜悼念。

　　我的父亲向卓群，留给我的印象是多才多艺，棋琴书画，唱京戏，打篮球，会英语，样样出众。口才好，古文底子厚。讲道理也逗人笑，不知化解了十里八村的多少矛盾纠纷。他办学校，当校长，哪位教师缺课他都能顶上。

　　我上小学时的一天，在他的办公桌上看到一张用蓝墨水画的毛笔速写，听说是他的一位从艺专来的朋友画的，我好奇地临摹了一张，父亲见后异常兴奋，许诺将来要让我上美术学院。我高兴得一脚高一脚低地回到教室。我离家八年后，在信中把考入美院的消息告诉他，他感到夙愿欣了，大为慰然。1957年他当了右派，在邵阳铁厂劳改时，混乱中被活活打死，此案不了了之，凶手至今逍遥法外，父亲遗体不知所踪。

　　我的母亲年轻时更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一方大家闺秀，嫁到向家后和我的慈仙姑妈除了绣花就是生活在古人的时空里，常常泪流满面地从古代回来，即使高兴也是为古人高兴。她自幼家教规范，读书明理，聪慧善良，后来奉经信佛，济贫好施，广结善缘。解放后当了地主分子，但她总尽力而为，默默地熬。土改时，乡里的干部喜欢听她讲故事;她手工做的干部服比机器扎的还要好。加之她耳背，没有挨斗，我父亲去世以后一个人拉扯着我年幼的几个弟妹，那真是没有尽头的苦日子。

　　母亲七十五岁那年，从湖南老家来贵阳，一进客厅门，便避秽般地蒙面退出，连声说：“丑死了!丑死了!”老人家顿时觉得她儿子伤风败俗，画出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来不及多解释，我忙对母亲轻声说道：“那是菩萨!”母亲听到为之一震。我接着说：“您信的是‘土’菩萨，我信的是‘洋’菩萨，‘洋’菩萨是不穿衣服的，因为身体是天地生父母养的，是光明正大的。”母亲慢慢放下手，但还是不敢正眼看那幅女人体，只低声说：“菩萨，得罪，菩萨，得罪!”第二天我下班回家，母亲没听到。只见老人家面对“菩萨”，口中念念有词，回头见到我，有点难为情地说：“菩萨不但相貌生得好，身段也好，越看越好看。”

　　一天晚上我陪老人家散步，水银灯照射下的林荫大道宛如海底境界，老人家感叹地说：“这些树真好啊!是哪个栽的?真是修阴功积德啊!”我故意说：“栽的!”她沉吟了片刻说：“真好啊!”

　　母亲活到九十岁，宁然辞世。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将父亲的空坟移到母亲的坟旁合葬立碑，我作了挽联和祭文：

　　偕合家人等特备三牲酒腆之仪致祭于向母刘老孺人之灵前而泣曰：

　　玄天黄地，列祖列宗在上，向母刘老孺人自尘世载仁载德归天,拜请赐座，以慰其贤良一世，慈善终身。念其耿耿信奉之虔诚，念其节守育嗣之艰辛，念其病痛常磨之苦难，念其命运不济之忧患，叩请嘉以善报，此乃向母众子孙之衷祈。

　　一拜，二拜，三拜!

　　老母亲安息!您老人家德芳仁馨溢四代，理当九泉含笑;您老人家义重信高待六亲，无愧八方口碑;您老人家敬神持善念，修得仁慈心肠，悯贫怜残，乐助好施;您老人家读书聆圣谕，化成贤德胸怀，爱亲友邻，通情达理;您老人家训嗣效岳母亮节，您老人家教子沿孟母高风。如是孜孜萦萦，烛尽泪干。

　　奈何我父早逝，您老人家忍断肠酸楚，厉岁月之悠长。天盟地约，信守江流呜咽叹，日沉月悬，久闻坝作恸泣吟。

　　呜呼哀哉!痛悼我娘，寿高苦长，子多福短!

　　今众儿女跪于灵前，乞谅往日之不孝，求佑儿孙之兴旺。

　　今众儿女跪于灵前，祷上苍，助我娘我父，话罢凄凉共呈祥!

　　呜呼!哀哉!尚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