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环境的影响，父亲的严加管教，使我从小就沉默少言，木讷呆滞。居住地域的偏僻，很少见人，怯懦、胆小的性格早已形成。偶尔外出，怕见生人，害怕邻村孩子对我的种种挑衅。还有那些靠着墙角闲聊的老年人，一见到我，就大声地呼叫着我父亲的名字。要知道，父亲的名字，只有祖母等长辈才敢叫。其他人的直呼名姓，是在污辱我的尊严。想反击，从来没有骂过人的我，也没有那种胆量和勇气。再说，不认识的人，不知道他们都姓啥名谁，咋样回击？我不敢去上学，就是担心遇到如此的尴尬。

　　自惭形秽，也是我不愿意去上学的因素之一。回想当年，我也曾经体面过：每到过年，我穿上母亲亲手缝制的，袖口和胸前都绣着两排“富贵不断头”花纹的棉袍。头上戴的帽子也讲究得很：要么是帽脸贴花，帽沿吊着一行行漂亮的水银珠小串儿，贴脸边沿还缀着七个小银人的“房房帽”。要么就是绣满龙凤花纹的、尾巴后翘，和舞台上的军爷的帽子形状很像的“风帽”。脚上的鞋，白色的千层底，深蓝色的鞋帮没过脚踝，鞋头贴着虎头花饰，鞋尾缀着虎舌“鞋提”，完全仿照戏台上武生穿的虎头靴的样式。

　　这些服饰，也许是母亲未出阁时，就为她未来的孩子提前缝制，且曾在母亲的箱底里放置了十多年，我穿上身时，仍然不见皱褶，是那样的洁净如新。那做工，那图案、那式样，与我的身材，又是那样的得体、上档次。

　　那时无论是跟着大人去给亲戚拜年，还是与堂哥们一块，挨门逐户地去给本族的长辈磕头，我的这身衣服，都能招引来那些七姑、八姨，三奶、四婶们惊奇的目光。她们会把我拉到他们的面前，不是夸我像谁谁家的小少爷，就是说我像戏台上的英俊小生。对我母亲的手艺，她们边研究，边称赞。随后，好客的主人，还会从身旁的火盆内，端起冒着热气的铜壶或砂壶，倒出自酿的甜酒给我喝，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一两个核桃或柿饼塞到我手里，让我吃。最后还不忘发红包给我，里面有一毛、两毛不等的压岁钱。

　　母亲的遗物有限，随着我身材的增高，显得过小的漂亮衣服，再也无法穿上身，代之而来的就是破衣烂裤的相伴。我虽然继承着父亲爱美、爱整洁的衣钵，但光着头、赤着脚，衣衫褴褛的我，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叫花子般的穿着，使我家里来了客人都躲得远远的，哪还敢到学校去丢人笑众？所以虽然学校就在邻村，不到二里地的路程，还有哥哥同行，可我就是不想去上学。

　　1954年，高小毕业的哥哥找到了工作，穿着一下子体面起来。看着哥哥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我非常羡慕。父亲趁机动员我，只有上学念书，学到了本事以后，才能挣到钱。有了钱，想穿什么就有什么。

　　做哥哥的也大方了一次，用他的工资，给我做了一身衣服——时兴的白衬衫、蓝裤子。刚好，姑妈也给我做了一双新的鞋子拿来。我的发型，也由“茶壶盖”变成了“小分头”，那是父亲用剃头刀修理后的结果。这些变化，是父亲的“运筹帷幄”，还是出自他们本人的心意，不必去深究。总之，这一次，我是兴高采烈地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准备上学了。

　　我不去上学的老大难问题得以解决，全家人都很欣慰。笼罩在父亲脸上的愁云，一下子就去得无影无踪，他让穿着一身新衣的我，在他的面前转过来又转过去地看了又看，说道：“人的衣服马的鞍，打扮起来的伯群，还真一表人才呢。”完了就是会心地微笑，两只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

　　青春是打开了就合不上的书，人生是踏上了就回不了头的路。过了十岁才上小学一年级的我，俨然一头撒开四蹄的马驹，就要奋起直追了。原以为，我在班级绝对是鹤立鸡群的大块头，绝对没人敢欺负我。可是，没想到，班里除了连续留级、比我年龄还大的男生之外，还有已经结过婚的女生，甚至还有利用课间给小孩喂奶的母亲在念小学呢。他们也时常在我的面前充“老大”，让我代替他们完成作业；拿我说话结巴当笑谈，甚至我的皮肤、我的性格，都是他们将我与腼腆的女生相提并论的依据。

　　我仰慕英俊之士的才高八斗，欣赏博学之儒的学富五车。我不在意别人的“蓄意挑衅”，不理会他们的叽叽喳喳。抗衡他们的筹码我也有，不过，我还是决定仿效“退一步自然优雅，让三分何等清闲”的君子作派。除了老师教授的课程之外，在家里学画、练字的功课从没落下，外公教我读的《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以及唐诗宋词，时常诵读；父亲指导我学的《古文谐凤》常不离手。于是，成绩第一、诚信第一，诸多的第一，是同班同学不可睥睨的。而科代表、学习标兵、劳动模范、三好学生、保送生等头衔也接踵而来。我有绝对的优势——会画画，会写文章，毛笔字写得好；还有特殊的待遇——帮老师批改作业，办宣传栏，每次作文都被当作范文诵读。这些不仅亮煞了同伴的小迷眼，也使我的学习之路洒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