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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跡》代序
素常爱在日暮时抽暇读书,因为天快要黑了,感觉是在与天光共隐,由此而步入一个安稳的去向,带着点种豆南山的心念,也像陶潜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俯一仰,毫不经意间,南山就扑入了眼帘。可他写得那么淡,淡得那么奢侈,“南山”,自此成为了中国文人永久的精神家园。
古代的画家们大多都是些理想主义者,希望自己生活在理想的山水中,当代的人也都爱做这样的梦,这才有了诸多的纸上江山、笔下风月。对于国画家霍嘉顺先生来说,他对山水之爱更像是与生俱来,七岁之前的某一次天启,这一画,就是半个多世纪!我也爱山水,且因了这爱,得以在满满一个冬季里,终日与霍先生笔底的山水对视,渐渐地相看两不厌,渐渐地看见了山的移动:这座山走进那座山、那座山走进这座山,又仿佛听见了大山的对话,但却听不到说法与论道的喧哗。随风潜入、润物无声,本是东方文化的性格。
三年前去采访霍先生,我抓住了他的一句话来做文章的主轴,那时他说:“国画家一定是注重自身修养的,他不会对什么东西去批判”;这次,不为工作,但我起意再来写他,那天,我抓住了他的一个动作:画荷。他说他现在已经跳脱了荷之外形,只去展现荷花内在的神韵。郑板桥评黄慎:“画到精神飘没外,更无真相有真魂。”50余年的累积与沉淀,霍先生早已将自己植入山川大地,化自己于无形,与山云水态、苔痕花影共在,他明晰一花一木一山一石都有各自的情怀,当画家自己和读画的我们一样,分不清哪一笔是山水情,哪一笔是画者自己的欣然、萧瑟与冲和时,表面的形状在消隐,深层的情态浮现,至此,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他技艺精湛地生活在水墨的世界,而水墨的变化那么神奇,那么微妙,无需用色彩去补足,浓墨破淡墨,或淡墨破浓墨,一切都那么质朴、直观、不隐藏,也是同了陶潜的诗一样,朴素、精致,如荷般的从容绽放、自蕴芬芳。但读画的我们,若不懂得其精致,就难感知其朴素;若不懂得其朴素,便也无从感知其精致。
西谚有云:在抵达光明之前,一个人走了多久的夜路,只有星星知道。
2013年初秋,我在诗婢家为霍先生举办的赏画沙龙里见到一幅精致的巨作,那是董源的《溪岸图》,这当然是霍先生仿制的。在我看来,它相当复杂,却又有序得像莲花的花瓣和根茎;它可以远观也可以近瞻,非常完整,又极为精细,对每一个细节都精心尽力,是将每一个绘画的过程都纳入了成熟的审美系统,而这种审美却还能在总体的积淀里散发出清新的气息。画家不偏激,不过度彰显自我,只将长时间练就的功力隐含于整体的氛围中,让观者感受到他有一个集中的意念,有一个明晰的绅士般的态度,那是一种不以冒犯为目的的作画方式(私下以为,于高仿,这是极其重要的品性)。面对这件作品,我很感动。曾经读过介绍“日本学影视编剧的学生,被老师要求对每一部经典剧本抄写至少20遍”的训练方法,如此浩繁的劳作,但那是教师在训练学子,霍先生在已然成为名家的今天还愿意这样去做,除了注重技法,注重对各种传统的精通和承袭之外,更是在向董源致意,向先贤致敬。他告诉我说本该保存董源的画脉,一方面是做给弟子们观摩,一方面对自己也是一个提高,“所以,我是尽量忠实于原作的。” 以传统功夫亲炙古代画家的心性见地,霍先生虽无师承,然其笔墨教养,却是纯粹地缘于传统,
见笔见墨,宗风峥嵘。
不由地,想起了我的老师,他最初写字,是从一笔一笔工整的正楷写起,十年后是行草,再十年,至狂草。那时候,我就想,人的活着大概也是这样的吧,从一滴一滴汗水泪水起,到一颦一笑的自在,到一事一物的了然,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从而活在一个完全不受拘束的状态。彼时回看,才会既无悔于那些工整,也无愧于此际的放达。
最初认识霍先生,他正以山水画的技法在画昔日民俗,为故乡成都做传。借此机缘,将好友介绍了去跟他学画,因为不仅仅是他的画风令我感佩,其其乐融融的家风更是令人乐于亲近。林语堂先生在《生活艺术》中有妙语:“墙内有松,松欲古;泉去有山,山欲深;舞松有客,客不俗。”似乎就是在讲这样的人家,而“松林”又恰巧是霍先生的字。虽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并不是这个家庭的刻意追求,在霍先生的认知里,更有“艺术只是一帮趣味相投的人在一块儿玩出来的”家常味道。我想这应该就是知味了吧,知生活味方知笔墨味。那时我就说:认识了你们,我才算真正融入了成都人的生活。
美好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是一位好主妇。《诗经郑风》里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是我理解的现世安稳;《大道之行也》中的“男有分,女有归(男子有职务,女子有归宿)”,是我所看重的每个家庭都能安居乐业的前提。以前写过一篇《蓝花土布》,感觉用来描述霍夫人曾凡玉大姐给我的印象最是贴合:蓝花土布是碧玉,出自民间殷实的人家。她有着令人心安的质地,朴实、温暖、安静,但不会落入凡俗,堪比那“能使江月白,又使江水深”的良琴音色。我在这样的女主人操持的家里,看见霍先生那一大群中年弟子,由衷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是一个爱美的世界,我们都是向美而生的人。
或许是已然走入了生命的秋天之故,不知不觉间就偏爱了枯荷,她像岁月里褪色的记忆,淡淡地、默默地、却又那么顽强而生动地印在那里,展示着另一种成熟圆融的美。我跟霍先生讨枯荷图,要来做书斋“藕花深处”的匾。曾为自己的网名题写过一首《秋天的水语》,不期然间,讨来的这幅画,竟丝丝入扣地合了诗的意境,当我在天光中看着那枯萎化作金亮,就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后的自己。顿生欢喜的我致简答谢:
“……兄之力作,已将永恒转换成一种质地。叶枯荷凋之间,散发着东方独有的文化神韵。巨幅之下,暗香浮动;玑理流金,神采绝伦。一时,如水之语已是无力描摹画之态貌,更遑论抵达画中境界。只好,将情绪嵌入这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于莲界往返穿梭,感受莲的神秘轮回,寂静孤洁,从容超脱,丰溢清绝……经此一历,深切体悟到莲在艳与寂中的明灭与重生。莲的意象次第开放:释之禅意,道之永生,儒之高洁,以及水的灵动和莲蓬喻意母性包容式的坚强反哺。这些飘于色彩之上又潜藏于每一笔墨迹底端的所有所有,她们包围着我,涵养着我,淘洗着我,霎时,漫山遍野都成了今天。
霍兄此作,在美学表现形式上,则是以坚定表现清柔,以华丽表现简朴,以繁华表现静寂,以残缺表现完美,以庄重实现抒情,更以远古野火般的炽热色彩表现永恒——真乃举重若轻,月明若缺之法。面对斯画,无以成诗,只得借了旧作,以一掬清水,承接月华。为歉。为憾。”
一封简单的信竟被我写成了抒情的篇章,这大约就是一个女人根本的阅读方式吧。还好,心知有一份理解在那里,羞涩便不至于障碍了我常往霍府走动,去做一个读画的学子。不知是在哪本书里读到过一种说法:“如果生活本身是好的, 画也将是好的;如果生活是繁茂的花树,随意剪取一枝一桠,都堪入画。”霍先生的画就出自这样一个温和的世界:思或有形,如青峰竦峙;情或有色,若杂花生树。这些都是自然、真挚的事物,没有一丝暴戾和疯狂,也没有一点悲伤和寒凉,在画家眼里,每一种生命状态的存在,处处都是好,因为艺术与人生,原本就是相互渗透的,心不陡峭故笔下舒缓,山亦如花水亦如月。笔墨丹青的干净,即是画家内心的纯粹。
某一天,见到他的斋号换成了“大顺堂”,我留言赞许。霍先生告诉我说:“大顺堂”是55岁时拟就的,但又感觉到自己的某些欠缺,担心镇不住,直到三年之后的今天,才有了这个自信。我对这个解释有些错愕,想起有次去顶楼的画室看他作画,在楼道上就嗅得一缕淡淡的沉香,和着琼英.卓玛醇厚的梵唱,令人心醉。步入画室,迎面墙上一幅“青山苍松”图惊得我低声喊出来:怎么这棵松如此地具有龙的气象!言为心声画为心声,每每看见霍先生笔下的松树,都仿佛看见了图腾,那种属于他自己的极其私人化的标识。我们知道,字所解释的是名的性质和含义,所以叫“表德”,此刻,松,是霍先生的精神所向。这个事件,令我顿然明白了什么叫慎护慧命。一个人的顿悟,有因有缘,恰好这个时代,古今中外,信息昌明,只要你不偏狭不厌离一端,在艺术的江湖海河中自可随意瓢饮。马未都在《乙未》里说属羊的他:我不认为我命苦,我甚至认为我们这一年出生的人都是好命——霍先生当然也是好命,他生逢盛世,性格温恭,饱满健康地对待这个时代的人文融合,加之画山水、观山水原本就是提升个人内在境界的一条路径。一个天天画山水的人,自然会在那样的过程中日渐变得胸次浩荡,心怀宽广,一如禅宗的“心中有佛,见人皆佛”,心中有江河,胸怀如江河。
观霍先生作画,每每让我联想起林怀民云门舞集里的那些舞者,他的腕底生风,笔走龙蛇,手姿曼妙得一如舞蹈,不受任何羁绊,如野马破阵,云过山峰,意态潇洒,且收放自如。作画于他,是风行水上,是似水流年,他的笔墨豪阔从容,清净如玉,山水人物莫不如是,都是又才情又实力的。他手中的毛笔,仿佛也都带着一种阔绿千红的诱惑,那些青枝,绿意,流波,淡云,在色彩上有着无尽的温情。你凝目看着,总又觉得,一定还有什么是在视觉之上的,它不只唤起高山流水的古意,不只寄托魏晋人物的风韵,它还别有情致,可以唤起众生如我者的诗意感,让人在粗砺的生活或时代当中,想要稍稍地停一停,醒一醒,看一看,并且一再地确定:美,在人间是存在的,虽然不出声,虽然很静谧,但是它就在那里,人心深处的精神家园,很近切,若比邻。
再回到画前,回到那些深重的手泽和足迹里,目之所及,尽是些陌生里的熟悉,熟悉里淡淡的喜悦。虽然我们没有共渡过春天,然而春天带来的一切丰美,在丰美面前的沉默,沉默里萌叶开花般茂密的喜悦,是人所一致的。这或许才是人与人之间相遇的最好方式。我是如此地陶醉于那些画作,深信着在相遇和重叠的关注与眷恋里,在那些歌唱和记忆中,必将沉淀着作为一个人与古老和未来的灵魂握手言欢的介质。我在霍先生的《长坪深处》里,看到了大面积的留白下面是大面积的旧事无声无息,留下来的那些吉光片羽、雪泥鸿爪,以及淡墨隐隐的山形和逸笔疏落的古树,尽在写意着生命中极为重要的情节,或因其太悲壮,或因其太惊喜,或者,只是为了一个人的传奇……前尘旧事渐行渐远,山的更深处是白云,是幽独空林色,是千江水里沉着千江月,是千年不变的情义。到此始信:人,如果有机缘长时间地看一种风景,就会在这种风景里,看到世间的丰富和时间的神奇。
辛弃疾诗云: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注:霍嘉顺先生为自己60岁生日做纪念,准备出版《大顺堂水墨记忆》,他来约我为该书写序,在我的立场,本该辞谢:水语何德何能,岂敢不自量力!只是被他的“艺术就是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在一块儿玩出来的”这句话打动了。玩,是特别寻常的字词,一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是这寻常里的好,惟其寻常才又好得极其不易,我便生怕辜负了这样的一份好。然而相识的三年,是如诗歌一样的历程:“渡水复渡水,看花复看花,春风江上路,不觉到君家。”——若是在花下驻足的,终会遇到驻足于花下的,这应当是生命的必然,那么我又何必不然?!澡浴山川雨露,和光漁樵情趣,是霍先生之前的生命体验,也是他未来要走的路,又将迈入新一轮“十年寒窗”的他告诉我说:真正的修行,不是避世,正如超越生活不是要远离生活,而是不被生活束缚一样的道理。为川西高原存照,是其今后的目标:“整个川西高原的风景,特别是甘孜州,几乎囊括了全世界的自然风景类型,这是山水画取材的宝地。我希望能把技法总结出来,表现出它的地域性,它的烟云变化,植被生态……”
我们说:热爱生命是生命最强的免疫力,生有所恋是人之存活最茂密的根须。霍先生在山水之间看到了大美,看到了奇异的无限性,他并且听从自己去悦纳这种大美,去反复琢磨这种无限性。一个人,能得这样的岁岁年年,暮暮朝朝,夫复何求!
水语2015年春分日写于藕花深处
作者:艺术家自助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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