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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偶读闲书,见杜诗有: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能上树千回。
这是年尚五十,在江湖夜雨中漂泊的杜甫,回到四壁空空的家,老妻颜色失望,小儿索饭啼哭,惆怅终日时,忽忆十五岁年华正好,一日千回地爬上枣树,为了那口吃的。又唐人郑处诲在《明皇杂录》记载:“大水速至,涉旬不得食…… 令(聂县令)尝馈牛炙白酒,甫饮过多,一夕而卒”。这么一个伟大的诗人,儿女饿死,自己却是消化不良而卒。生与死,独独绕不开这一个“吃”字,真是令人无可奈何、百感交集。
自然地我也怀想着自己的十五岁,当然也是“上树千回”的正好年纪。
我乡枣树不多,偶然人家,庭前屋后,三五株一小簇,也算添得几分意趣。我家的小院,不过是路人可以随意交通的一块空地,故我幼时,也曾手植枣树、橘树以及月月红,枣树与橘树,我费去心思去打理,终究是枯死;并不在意的月月红,却是满庭的繁茂。后来我常想,这真是事违人愿,着力不得!世间事大抵是如此的罢。
自家的枣树没能种起来,只好惦记着邻居家的三棵大枣树。
我堂屋的前头,是一大户人家,住着一老太与她的儿孙们,前后四厢房,也融融然共处。门前有庭院,院内有半封闭的围墙,墙头的一侧是别人家的菜地,另一侧的墙根,种有梧桐、苎麻与枣树。梧桐鬼气,我不甚喜欢,苎麻纺纱,定是不肯乱摘,确是那三棵横斜的枣树,于我的记忆,实在是说不出的乐趣。我尚记孩童时,放学归来差不多日落西山,书包挂枝桠,就爬上枣树,从这棵拽跳到那棵,反复倏然,乐此不彼,直至汗湿衣裳,才寻得平实枝桠处坐下,或发呆,或揣想,一直到暮霭时分,隐隐听得母亲喊我吃晚饭的责令声,我才肯从枣树上歇下来。
孩童时的暑假,无聊且漫长。
正午时,暑气正酣,大人们都在弄堂里乘凉,我趴在厢房的窗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一切,但见那平日里鬼气的梧桐,也多了几分疏逸,阔叶摇曳中古风浩浩。梧梢高处,鸣蝉嘶叫整日,清脆悠长,真如古人所谓“居高声自远”,奈何不得,自不去理会。不远处三棵枣树,依旧的黝黑苍皱,弯曲伸展,并无异样;我却只得远远去看,不肯再靠近,这应该是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的事情了。
那一年,老太的大儿子死于闹心的痨病;那一年,三颗枣树都不结果。
我敬畏不已,感慨于这人世间一切的不可知,人与物,物与人究竟是有某种神秘力量的接引。也许是枣树与人常年相处,虽不能言,却可解语通灵,与它的主人一并地伤悲。除去神秘之外,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庄穆。
于此,我断然是不肯再爬枣树了。所幸的是,来年的三月里,枣树还是在满庭春色里悄悄萌芽;待到五月,满树开着细细碎碎的黄花;一直到六七月,蟹爪杈上结起来青皮果,我才确信它终于不再悲恸了。一下子也胆大起来,拎着竹竿子怯怯地顶着树杈向上一扬,青皮枣噼噼啪啪地坠落,遂即从地上捡起往嘴里塞去,涩得扔了竹竿子就跑。
好在这一幕,主人家老太都看在眼里,一旁笑我如何地抵不住嘴馋,尔后又悉心教我,枣子是七月十五红一半,八月十五打一半的。
孩童时的我,定是不明白期间道理的。如今风雨行舟久了,流光容易把人抛!再去回想着老太所言,除却道理,默念在心,意蕴尤足。七月十五红一半,“红”字用得极好!与宋人蒋捷那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相比,也确乎异曲同工的。八月十五打一半,这“打”字也说得极好,虽无文萃之美,却是朴质得令人叫绝。老太虽大字不识,这红一半打一半的规矩,估计也是她的上辈人所教,这老辈人的规矩,又从何来?有时候令我想起道法自然的古老智慧,这真是日用而不知,又何须去探个明白?
清人诗云:祗今秋渐好,频扑任西邻。
七八月里,秋日正好,三棵大枣树一片青红硕果,邻家小子迫不及的行将爬上树去,坐在大树杈上摘吃,主人家老太也不会去责令,还嘱咐再三要小心别掉下树来。
一颗青红枣,道尽了小农社会那一抹温情。尔今籍于课业之重,佳节未归,说不处心底的荒凉。怀想着此间那时,邻家的那好心老太,定是拄着拐棍步履蹒跚地来我家,从围兜里兜出一大堆青红枣让我母亲接下。母亲教我们三谢奶奶后,把枣子用清水漂洗后,盛满好几大瓷盘后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遂即吩咐我姐弟仨去吃……
如今那年年送枣子的邻家老太,业已作古,连同她的三棵大枣树,也不复存在了。此刻我客居他乡,独立书斋,尽借篱落看秋风,空惆怅的罢,望着晨间从集市里买来的一盘大枣, 由是感慨,忽忆故乡树,尤记故园人。
2003年9月11日 周四 中秋于师大
作者:王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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