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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31 23:59
我和彭本人先生相识始于十年前在南京共同合作编辑八卷本《海外藏中国历代名画》。我所知道的老彭是一个办事十分认真的人,一丝不苟,考虑周全,精益求精,甚至滴水不漏。哪怕你不认识他,只要看过他的画,你就会同意我的观点。这种性格十分适合做编辑,加上他原本毕业于湖南省最高美术学府——湖南师范大学美术系,数十年如一日勤奋作画,对美术鉴赏、选题策划、装帧设计、印刷发行行行精通,真是一个难得的美术编辑。去年听说他退休了,我觉得非常惋惜,因为现在像他这样的优秀编辑实在不多,对出版社是个损失。不过,又觉得对他个人是个福音,因为许多像他这样的美术编辑自己的真正兴趣原本并不在“编辑”而在“美术”,数十年来以编辑为主、以绘画为辅,总是生活在工作与兴趣的矛盾之中,唯恐在两个领域顾此失彼,甚至经常抱怨“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终于“解放”了,可以无拘无束地潜心耕种“自留地”,这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果然,老彭很快就拿出了一批精致的工笔人物画,其中还有大幅,这可能会使一些年轻的专业画家汗颜了,要知道他实际上还兼着出版杜的一些工作。
十多年前曾流行过一个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这三个名词似乎恰好就是老彭多年来画中不变的主线。女人是老彭画中出现最多的主角,既有年轻貌美的村姑,也有历经沧桑的老妪,还有初涉人世的少女。所谓篱笆,指的是农村、大自然。所谓狗,其实是泛指,还包括农村常见的其他动物如鸡、马、牛、猫、羊、鸟、鹤等,都为老彭所钟爱。这里有必要追究一下老彭的出身。他出生在湘南骑田岭山脉白阜山下一个农民家庭,家乡四周环山,阡陌纵横,屋舍零落,只有一条崎岖山路通向外面的世界。他的绘画生涯始于孩童时期的小石板,帮父母看牛放鸭之余,在小石板上以泥土或砖块为笔,随意画些小鸟、小树、房屋,青山绿水是他的绘画启蒙老师。但好景不长,在他11岁读初中时父亲不幸去世,这一定给了他沉重的打击,从此和母亲相依为命,依赖母亲的辛勤拉扯,走上了艰苦奋斗、自强不息的人生道路。虽然他后来进省城读大学并成为一个画家,然而少年时的记忆一直萦绕在心。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说过:“当视觉记忆残余是某些事物时,我们千万不要由于喜欢简单化而忘记这些视觉记忆残余的重要性。或者否认思想过程通过向视觉残余的回复而变成意识的可能性。”(《自我与本我》第二章)老彭心中的“视觉记忆残余” 其实就是母爱和对纯净大自然的依恋,持续的追记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控制着他的画笔,并由一种模糊的潜意识逐渐变为主动而明晰的追求。他画笔下的女主角总是那么优美温柔、楚楚动人,充满青春活力,甚至偶尔还有些性感或时髦——或许这正是他对记忆的某种修订。围绕女主角的永远是山间的小溪、清澈的山泉、朦胧的雾霭、四季盛开的鲜花、根深叶茂的绿树,以及唧唧喳喳的鸟群、威武的骏马、温驯的山羊、可爱的小猫、憨厚的水牛、忠诚的看家犬——几乎都是工业文明以前的视觉景象。儿时的美好生活如同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存在于他的心中,他呈现给我们一个本真的、舒适而宜人的大自然,甚至还能从中呼吸到清新的空气。近年来人类的经济行为正在搅乱自然的秩序,经济高速增长的代价是空气、水和食品的严重污染,人类的生命质量和生活状态都面临退化的威胁。这个大自然日益远离我们。是否,老彭在诉说一种儿时的美好怀念的同时,间接表达了对当前社会生活方式的深深忧虑和批评?
不过我还是宁愿把老彭看做是一个追求理想的完美主义者。他的每一幅画都是尽心竭力之作,创作态度十分严谨,有些作品从构思到完成要用三四年甚至更长时间,反复推敲修改。花了近五年时间的《秋天的旋律》可看做是他对童年美好时光的一个总的记忆,表现秋收后跟随母亲在田野中放鸡的快乐与甜蜜心情。用了两年多时间的《人生三部曲—青春年华》借鉴了西方绘画的某些手法,在抒写自己对农家妇女人生命运感叹的同时,探索了新的大头像的形式,这种形式古人没有画过。《苗家节日》也是用了两年多才完成。由于主业是做编辑,所以作画的时间大都在节假日和每天晚上9点至凌晨2点之间。在绘画的风格形式上,他也是兼收并蓄,采用多种方法。他年轻时在师范大学兴趣广泛,除中国画外,对西方的油画尤其情有独钟,后来又在壁画、年画、连环画等领域都有实践并取得可喜的成绩,使得他在进行工笔画创作时能够做到不拘泥于传统。他在意绘画风格的前瞻性,认为传统绘画形式适应的是过去的风俗与习性,作为一个现代画家应有多种多样、适合现代生活的表现方法,作品应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如《雾漫竹乡路》表现的是改革开放初期,而《乡妹子进城》则一看便知是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的作品。他的作品以传统的勾线和色彩晕染为基调,但大都揉合了年画的构图和情调、油画的色彩与某种程度的光影调子、平面构成与版画的色块对比。他似乎喜欢精心设计的图案排列,如大面积的蓝印花布,大块排列成平行线的树枝树叶,遮天蔽日的麻线,大片的桃花,细密的竹篓,交错的树根,漫天飞舞的小鸟,苗家女头顶上繁密而沉重的银器饰物等等,他都画得极有耐心,以表达出自己对视觉重复所形成的韵律的独特感受。他将写实的造型与平面装饰方法结合起来,调动综合性的手段,营造出一种华丽精致、生机盎然、既有传统形式又符合现代趣味的视觉新境界。毋庸讳言,画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被人欣赏,有更多的人喜欢。他的作品雅俗共赏,而又尤其侧重于大众审美心理。将皇后式的高贵与清新的纯朴集中在村姑般的少女形象上,赋予朴素以尊严,赋予平淡以华丽,赋予优美以厚重,赋予万物以灵气。
虽然老彭的画几乎都有写生稿做基础,所画又几乎是他亲眼所见,并且采用十分写实的手法,然而我认为却是具有相当程度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色彩。他对少数民族题材十分感兴趣,如画有苗族、瑶族、维吾尔族、塔吉克族、藏族妇女的形象,还有福建的惠安女。1981年创作的《迎新娘》是他年轻时的作品,是5次深入瑶寨后所作,当时那个时代的痕迹和激情似乎一直潜藏在他的心底。直到2004年,赴西藏林芝、日喀则地区采风,对藏民能歌善舞、勤劳剽悍的性格印象极深,2005年退休以后终于有大量的时间作画了,于是精心完成了2米高的《青藏情歌》。追溯起来,其源头可能要到法国19世纪以德拉克洛瓦为旗手的浪漫主义思潮,对异域(东方、非洲)生活的强烈兴趣构成了艺术家创作灵感和激情的来源。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国内的少数民族生活成为中国画家们津津乐道的题材,几乎毫不夸张地说,不论是藏族、蒙古族、新疆维吾尔、哈萨克等民族,还是云南、广西等南方各民族,我们记忆中的少数民族题材绘画名作,基本上都是汉族画家所作。究其原因,除了强调民族大团结的政治背景和文艺政策的导向外,对画家们产生吸引力的更重要因素,是少数民族兄弟纯朴诚实的心态、与大自然更为和谐的生活方式,以及面孔、服饰和环境所具有的新奇视觉形式元素。这也正是老彭,这个出身农村的汉族画家对少数民族题材乐此不疲的重要动力。他将对遥远时光的追忆寄托在遥远地区的生活之中,在这种寄托中找回自我、找回母爱、找回宁静、找到自在而和谐的归宿。
老彭告诉我的故事中最有意思的是那个杀鸡画鸡的事。有一次为了画《秋天的旋律》中的鸡,他去市场上买回一对公鸡与母鸡,每只鸡有2公斤多重,放在当时住的小院里,天天对着鸡观察,各个角度、各种动态画写生,可画了十多天总是不满意。一气之下把鸡杀了。吃完鸡去外面散步,回到家不到5分钟,凭印象就画出了一群活蹦乱跳的鸡。老彭说,他画人其实也是这样,不是对入画写生,而是凭印象、记忆和感觉。1993年到香港艺苑访问,女老板惊叹于其造型准确,问他作画时是否请过模特儿,他回答说是在平时写生的基础上凭记忆勾画出来的。出版社不是美术学院或专业画院,没有条件请模特儿画写生。这到底是工作条件所限而练就的一种本领,还是一种古今存在的行之有效的创作方法?在西方人物画法传进中国之前,中国的人物画家其实都是凭记忆作画的。比起对人写生画法,这种方法有三个好处:首先在于提取观者印象中最生动、最有感染力的瞬间,避免主观摆动作所造成的僵硬和不自然。当画家在生活中看到某种人物动态并想要表现于纸上时,他可以请模特儿摆动作。然而实际生活中有好多动作是难以重复的,典型的如舞蹈动作,著名画家叶浅予画的舞蹈杰作应该都是来自他的记忆。其次是可以抓住整体,忽略细节,不被对象的繁杂细节所迷惑、所限制,便于作画时即兴发挥。这样做的另一个更大好处是锻炼画家的眼力、记忆力和概括力,并使画家养成形象思维的习惯。然而,现实中的人物、摆出的模特儿、头脑记忆中的人物、画中最终表现的人物,这几者关系如何?这使我想起了清代著名画家、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他有一段关于画竹的抒情而且精辟的论述: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具足也。藐兹后学,何敢妄拟前贤,然有成竹无成竹,其实只是一个道理。”
郑板桥将他自己与宋代画家文同的画竹方法做了比较,为我们理清了眼中竹、胸中竹、手中竹三者的关系。他认为同一个客观对象,在现实世界、画家的意识世界和所画出来的作品中却是不同的。另一方面,作画可以有不同的途径,既可以胸有成竹、意在笔先,也可以胸无成竹、趣在法外。只要符合“神理具足 的要求就行。这个“神”是对象内在的精神与作者气质相互交融的产物,这个“理”则是客观社会与大众共同接受的法则,认识事物的普遍渠道。一件好的作品,必须要在所表现的客体、作者主体、观看者的心理预期之间做好平衡。摆脱模特儿的限制,将作者的内心作为冶炼形象的熔炉,眼、心、手融为一体,才能达到随心所欲、呼之欲出的自由境界。不论是古人画竹还是今人画“篱笆 ·女人和狗”,“其实只是一个道理”。
听老彭说以后准备主攻大写意花鸟,那是一个更能自由发挥作者性情的领域,已有许许多多的大师横亘在他的面前,如何超越是一个难题。不过我想他肯定已经有主意了,凭着他那倔强而又顽强的性格,我们完全有理由寄予更高的期望。
2007年1月24 日草于北京大学中关园寓所
来源:雅昌艺术网 作者:李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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