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思胡想(五十七)—— “不敢说”

    我总觉得，看网上的文章，比看纸上的文章舒服些：大都很短，三下两下就读完一篇。不像书籍和杂志，总是长篇大论，看得人头晕。这大约与出版物按字数付稿酬有关，助长了作者写长文的习惯。所以，当今的人都喜欢上网，而不喜欢读书，这是有原因的。

    前些天，坐在家中上网，偶尔之间，点击出一篇哲理性的文章来，通篇上下，全是“雷语”和格言。尽管比通常的网文要长一些，但读得很快，边读边忘，读完也就忘完了。唯独有一句，给我印象极深，——“当局者迷，旁观者‘不敢说’”。乃属真正的“雷语”。

    那“不敢说”三个字，仿佛富于磁性，紧紧地附在我的脑际，挥之不去。我细心地想，逐步地想，于是便想起我从前写下的一则艺术笔记，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 艺术的大敌，是艺术家的浅薄。浅薄而又不为艺术家所自知，这才是最可悲的，也是最普遍的。……

    我明知，上面那句“雷语”，原本是这样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它告诉人们：旁人看自己，总比自己看得全面和清楚，容易发现缺点和不足，是促使自己纠正错误的良师益友。如今这一改，变成：看是看“清”了，就是不敢讲出来。这又有什么好处呢？然而问题并不在这里，人们要问的是：为什么有人会改它，为什么有人要改它？……

    我又细心地想，逐步地想，边想边把想到的写下来——

    我们经常说：搞艺术创作，必要有强大的自信力，才能创造出独特的作品来。却没料到，这么一来，艺术家便极易养成“过分自信”的习惯，成为社会上有“爱己狂”的一族。难怪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艺术家好比一群“怪”物。怪就怪在“固执己见”这上头，无论是艺术见解还是穿衣打扮，都不容别个说半个“不”字。尤其一些“当代艺术”家们，总把自己当“皇上”，当“上帝”，他的创作他说了算。设若有人提出非议，他便浑身不舒服，将之恨之入骨。即便是自己不出面，也会纵容他的学生和“粉丝团”（新一轮的“利益集团”）胡搅蛮缠，加以报复，就像对待来犯的“美国佬”和“日本鬼子”一样，新账老账一起算，弄得人人害怕，只好小心翼翼，不讲真话了。

    当然，除开“粉丝团”，也还有另一些的原因。比方说，马路上汽车压死人，本是件令人震惊的事，然而我们有的人，却连看也不看一眼，仍低头走他的路。问起来，他会说，他的一家老小，连吃饭住房的问题都无法解决，全国有多少灾民和像他这样的人需要拯救。死个把人，出几个龌龊下流的艺术家，又算得什么？你若有心，倒是帮我问个究竟看！接着便摇摇头，啥也懒得说地走了。

    还有，中国从来是“礼仪之邦”，人们从小受的是“礼尚往来”的教育——“来而不往，非礼也”。眼看别个忙忙碌碌，辛辛苦苦，画了大把画，自觉了得，如今举行展览，大红帖子送过来，还特别标明“酒会招待”四个字，请你去“光临”。你去？还是不去？不去，失礼，结怨于人；去了吃了，拍拍屁股走人，连脚印也没留下几个，更是“失礼”，甚至有埋下“结仇”种子的可能，以为你在藐视他。于是只好说几句违心的恭维话脱身。他才不管你违心不违心，记录在案，作为“评论家”对他的“评论”，登在广告上，印进画册里，打到国际去，像发射卫星似地宣告到全世界。尽管你觉得无聊透顶，也还不得不这样做。“唉！当今这社会有些话真是不好说啊！”像这样的话，你也只能回到家中，对自己老婆说去。

    更难的是，艺术这“江湖”，跟天下江湖一个样，不好“混”。想要混，就得按江湖的一套办。就拿江湖上常说的“出门靠朋友”这句话来说吧。朋友自然要有，但也有深交和浅交之分，有高层次和一般朋友之分，有亲疏好坏之分，还有真朋友和假朋友之分。然而在这里，这些通通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都能“混”成“哥儿们”。想想看，说不准有这么一天，你也能画出大把画，也自觉一张比一张精彩，想示于人，恰巧又有人“策”你去办展览。这时候，你就会发现，“哥儿们”有多么的重要了。——倘若没有“哥儿们”捧场，不但花篮满厅，高音喇叭刺耳的场面撑不起来，就连开幕的当天，也会和开幕式之后的日子一样，场内冷冷清清，场外门可罗雀。你花的钱，费的力，举行的那些酒会，舞会，茶话会……还有用以“回暖”的晚间麻将桌上的种种聚会，又有谁来凑热闹呢？那个时候，哪怕你有满眼的看不惯，浑身的不舒服，也都只好忍着点，不说为好了。

    由此可知，无论“不敢说”也好，“懒得说”也好，“不好说”也好，“不说为好”也好，都是“现实”逼成的。无欲则胆大。然而在这“物欲横流”，“人情淡漠”的世道中，谁又能“胆大”得了呢？……只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不敢说’”这句话改得好，改出了当今这世道的真面目，——这也是“现实”所逼成的。

    现在想它，写它，并不就表明我“胆大”，想改变这“世道”。我没这本事。恰恰相反，我是极为“小心”的一个人，但为着一个“欲念”，就是要修正上面的那个“句子”，使之说得更为贴切些。它应该这样写才对：

    —— 艺术的大敌，是艺术家的浅薄。浅薄而又不为艺术家所自知，更缺少正常的言路，和正当的批评，这才是最可悲的，也是最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