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意味是什么?是那些可口小吃的回忆?是那些名仕数风流人物的传奇?是那些奇妙而永无法改掉的乡音?是那些已有千年岁月老墙的颜色?是那些儿时玩乐的海滩?是那些漫天飞舞的彩蝶和蜻蜒?这些存封的记忆,消失的过去,有重新打开的必要吗?
飘泊了大半生,“天涯何处是我家?”的疑难,早己变成“天涯处处是吾家”的现实。可是一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那份从心里底层悠然而生的东西(是否应叫“情感”?),又使我无法回避和阻挡。它们是“亲切和温煦”、“痛苦和哀伤”的结合体?明明是一种残酷割离多年的状况,可是又在瞬间拉近了亲密的距离。重新在天空中找寻一种儿时的感觉,再次在黄土地上闻出牛粪的味道?我尽力瞪大了眼睛,最大限度地想在肉眼中窥视深藏在红墙灰瓦、飞檐木门中的秘密。可是岁月无情,青春蹉跎。许多痕迹,本该留下,又没有留下;本该去掉,又没去掉。又是谁?给她们做神圣的裁判权力?又是谁?给她们做了最终的命运选择?多少美好的东西留不住,多少邪恶的东西怎么也改不掉,一直延传下来。虽然几十年漂泊的结果,使我懂得欣赏和鉴别世间的一些东西了。可是仍然有许多问题困扰了我的一生,百思不得其解。仍然无法解开它们冥冥中的大秘密。也许这种学习和思考、比较和分析,本身就是徒然和幼稚的。想找出它们高低,分出他们的优劣,都只是良好的愿望而已。结果常常落得目瞪口呆的惊叹!无奈的焦虑和忧愁!
一踏足鲤城,自然先到开元寺,果然很快就找到一个入画的角度。遗憾小雨纷飞,只好躲在一个亭子里偷偷地猎取景物。闻名天下的“双石塔”,还是风雨如盘。大雄殿呈三角型的大屋顶,在构图上别出一格,直指苍穹。在绿树、红砖的陪衬下,色彩斑斓。我当然画兴大作,一挥而蹴。早已忘了雨水和冷风的不断袭击。我已完全接受它的古扑和内存的文化故事。它的美就藏在岁月里吧。虽然我总觉得中国的古建筑总是犯太烦琐的毛病。当我在拜谒弘一法师的故居时,我竟发现他的高雅的汉白玉雕像的鼻子竟然被人敲掉。实在不可宽恕。难道连弘一法师这样的人都有人看不上眼?
我们一行十三人专业画家,他们来自各大城市美术学院的教授和著名画家,应邀到香港、泉州写生创作。一来到泉州就得到泉州画院的热情招待。院长郭宁总是亲力亲为,把我们带到最有画意的地方。感受美丽大自然的景色和悠久人文历史的景观。晨曦中的泉港山,空气是沁人肺腑的,景色明丽,诱人。那石屋灰瓦已与青山相拌几百年了。和谐生活了很长的日子了。但如今随着人们无尽的开发,大树林已不复存在了。有人告诉我,在五十年前,这里都是一片青山翠竹复盖的大森林区,六十年代为了“大炼钢”,乱砍木材,竟有人比赛谁砍的树最多。如今森林已消失,你想找一棵百年大树,已是罕事一桩。眼前的山头虽已有绿色的感觉,但都是小树和灌木丛。到处都是些很不协调的“西班牙式”、“法国式”、“意大利式”别墅,它们稀稀拉拉地坐落在山间,极为破坏视觉美和大自然本身的和谐。中国正在巨变,到处大兴土木,可是我还是时时感到中国人穷根未尽。处处暴露那种可笑的“比富”的心态,狂踏大自然资源的“小农民”和“暴发户”心态令人震惊。据我所知,这种建别墅的风气,风迷全国,可是往往别墅是“十室九空”,因为,他们往往不住在里面,而多在外边辛苦挣钱,仅为了“面子”上的光彩和心理上的补偿而已。现在,中国家庭人口已减少,一座别墅,八、九间大房,一家人能住的完吗?想到这里,作为一个画家的我,不知是悲是喜?喜又从何来?我们对那些结实的旧屋石墙,似乎心有灵犀。大家画意洋溢,一直画到天黑才住手。可是对于那些最新式的豪华大别墅竟无一人去描绘。看来艺术家还是最喜欢朴素的东西的。他们都有一定的审美境界呀。
我们又慕名来到崇武海岛的一个小镇,由于这里靠海,民俗民情很受人珍重,名气颇大,闻名天下的“露兜女”(惠安女)就是这一带特色。许多艺术家喜欢来这里采风,画船泊、海滩、渔民等风情。可是当我一踏入这个小镇,已经被这里的“满城垃圾”弄得双脚不知如何下地。海滩边的海蛎壳,堆的像一座座小山。垃圾处处,床垫、木椅、破胶桶、烂绳索,特别是无数的塑料袋,在海风的吹袭下,忽红忽白地四处飞扬。
我好不容易,定下心情,决定画下一张海景。毕竟大海是最迷人的景色。这里又是发生过著名海战的地方。这时,遇到山东的杨教授,一脸咀丧“咳!怎么来到这么差的一个海滩!”,两个在海边画画的画家,也忽然受到一堆东西的袭击,原来是身后楼上抛下的一堆大垃圾!竟然从天而下!我木然,只能摇头叹息!这样的地方,我下次决没有兴趣再来,本来想尝尝几十年未品尝的“海蛎饼”,这时也只好一肚子口水再吞回肚子,谁还敢想在这里尝“海鲜”大餐?倒是岛上的一群天真的小孩,令我感动难忘。骤雨、大浪、大风差点阻挡了我们的去路,一群小孩主动帮我们背画箱、拎画布、找景点。海边大风呼啸,他们和画布被风吹的直打转。画架摇摇晃晃,没有他们帮我按住画箱、画布,没有他们的热心和微笑。我一定会折回酒店,完不成任务了。虽然我们身上都留下了斑斓的油画色彩和带腥味的沙土……
随风在树梢上摇曳,伴着细雨落入润土,像一道阳光带来光明和色彩,都是我愿意做的一件事。伴着青山绿水,此生足矣,一技彩笔绘尽大地春色,此生足矣,如野鹤闲云,东飘西泊,如一叶孤舟,在茫茫大海中浪迹天涯。悠哉悠哉,自得其乐。或许这也是一种很高尚的境界?
隐藏于石缝之间,归附于树稍之中,乘风东去,驾雨西飞,有什么不好?偏偏有些人,好坏不分,丑美不辨,善恶不清,搞了许多艺术垃圾,结果把我一点点寛恕的底蕴也一扫而光,留下了只是无法消除的遗憾和惋惜。既深深地感到愤怒和悲哀,又不禁为人頪(已经没有东、西之分,白人、黑人之分了)的所做所为感到难言的厌恶。最令人不可理解的是:这些人都是受过很好的、甚至高深敎育的人。结果是颠三倒四,不懂装懂,故弄弦虚。混乱不堪的局面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有的人公然地说“混乱就是艺术”,“需要混乱”,“需要非馿非马的东西”。难道真是吃得太撑的缘故……?
我喜欢在休息的时间在城中闲逛。在泉州城的著名“大名士”书法家林坚章兄的陪同下,品尝名菜好茶,保健按摩,游山玩水,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此身何处”?我对七层楼高的“按摩中心”感到惊奇无比,我对灯红酒绿的“小香港”石狮市感到头晕眼花,特别是那一排极为豪华的大路灯,感到极为震惊,远远望去一直以为那是奢侈的现代装置艺术。好几十盏玻璃吊灯,在风中摇弋。我实在担心它们一旦破裂,后果会很狼狈……家乡变得太快,太大,太奇,太美了。家乡也变得面目全非了:吵杂、混乱、肮脏、无序、势利、浮躁……我曾游水的小溪不见了。我曾亲手捉过的鱼虾消失了。我曾爬过的大树没有了。这是我的家吗?……
当年的朱熹曾路过这里,盛赞“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又令今人弘一法师就在此地安身立命,修身养性一辈子,拌着千年的桑树和白莲花圆寂此地。今天他们要是再来一次,不知会作如何感慨!是否有一天,我也会重回这个生命的原点,现在我还答不上来。这地方既熟悉又陌生,既传统又现代,既古典又时尚。我是谁?他们认得我吗?我还能适应吗?……
一千多年的洛阳石桥,依然在夕阳下栩栩生辉。我搁下了所有的画笔,从桥头走到桥尾。那几棵苍劲的榕树如今长得更大、更荗密了,像几把巨大的伞子,遮护着大桥。我曾担心石桥的结实是否能经受千年风雨的侵袭,聪明的先人,首先利用生物学的原理来制造这座长逹“三千六百尺”(蔡襄语)的石桥,后人难道只会把它看成一种残留的风景线来欣赏?望着干枯的泥床和日益窄小的河道,望着天边几只稀稀的白鸟,我不禁问道,我们又做了什么?能否超越一点古人?造出更辉煌的东西?一千四百多年前的石亭寺,小路依山而上,两边树木葱葱,香火更盛,变得更富丽。结果反倒失去原先朴实无华,反扑归真的味道。这里出产名闻天下的“石亭茶”,古时是贡品,遗憾时间太匆忙,我们没机会品尝从前只有皇帝才能喝到的极品绿茶了。
在洛阳桥边,我往返多次,前后竟然还画了三张油画!著名的电视主持人林聪云,竟也携画而来。他是地道的本地人,也是画家。不知是否我的画感染了他,还是他重新又发现了这深沈大地的奥妙,他亲自驾车接送。我们一同在寒风里,在微微阳光下,尽力去捕捉海滩边最后的一丝光彩。我们激动地挥笔,我们不知能画下什么,我们不知为什么这样自讨辛苦。天边的一丝彩云,沙滩中那只孤独的小船,都是我们画中的角色。它们在干什么?也在等待明日的一次远航?另一次征途?能抓住天边的那块彩云吗?我们是夸父吗?我们正在努力地奔跑,拼命去追寻。如果这是生命中的一种梦想,一种欲望。是否太天真?是否太浪漫?
写生创作活动使我们结识了很多好朋友,也令我们思路敏捷,筋骨强健,下笔如神助。我们谈论人生,谈论艺术,谈论东西文化的差异、人类的共性。他们睿智的目光和专注的神采,一直令我感动莫名。以他们的执着和诚实,我想任何艰辛的路程都是挡不住他们的脚步的。特别是“泉州晚报”总编辑郭培明先生,才华横益,年轻有为。我们相见恨晚。他在百忙中设宴款待我们,虽然我们酒足饭饱,但是话意未尽。尤其他竟然翻出二十多年前我在《明报月刊》发表的画作,令我又汗颜又高兴。艺术使我们的视野如此开阔,又使我们如此开心。它使我们的心灵得到充实和安慰,使我们的情感得到交流,更加贴近了。
我想能留住我们心田的,立于不败之地的是文化、艺术。这包括口语、书面文字、建筑、衣饰、书法、饮食等等,而唯有高品位的东西,才能越过悠悠岁月,经过时间的磨练,保留下来!而建筑这一项的保留太重要了,它本身就是一本大书,不需要你的千言万语,它的存在,就是一种价值。价值这东西经常是不易察觉的,只能心领神会。常常是不易看见的,根本也无法用金钱来衡量!比如一座千年的孔庙,它会诉说一道永不枯竭的故事,它记载的是历史、文化、艺术的精髓,是中国人的立身养命的精神养料,是我们每个炎黄子孙的血脉。这里有一千多年的孔庙,一干多年的石桥,一干多年的石亭寺。这里处处可以感受悠久的儒、释、道的文化底蕴、处处可以看到实物的证明。只有最聪明的人,最优秀的民族才会懂得欣赏和珍惜自己过去的东西,那怕并不完美。泉州的确是座文化古城。这里可以追溯马可勃罗的踪迹,重温海上丝绸之路的光辉。可以最早感受到东、西文化交流的成果和业绩。一座城,除了上天恩赐的景色和地理景观外,太需要人文的景观来美化,补充。它是灵魂,而灵魂是需要时间的灌溉和培育的。如果泉州没有李质、郑成功、弘一法师这样的人物,没有开元寺、孔庙、洛阳桥等等的建筑。那会多么苍白呀。同样巴黎这座城市要是没有伏尔泰、罗梭、罗丹、莫内、巴尔扎克、雨果会是多么寂寞呀……
我自然想起泉州近代的风云人物弘一法师临终的遗墨“悲欣交集”。这不仅是他一生自己命运的写照,也是所有的人,特别是喜爱艺术的人命运的总结!在希望与无望之中博击,在欣喜和大欢中沈醉,在悲哀和懮患之中浸泡,都是瞬间的存在。存在有时是一种无奈和惆怅。但因为有了心灵的覚醒而又有一番新的境界。他它比一般的存在,多了一点点价值。弘一法师把一切都丢弃了,把美女、名誉、地位、金钱都丢弃了。把人间的锦衣美食也丢尽了,把许多人拼一辈子心力想得到的东西全部丢弃了。唯独留下一点音乐和书法。难道只有艺术才是他心灵的最后归宿?
懂得如何存在,却是一门需要学习与领悟的大课题。“悲欣交集”是一种存在,但却是一种经受大悲大欢熬煎后的存在,一种知道乐方知苦,知道喜方知悲,知道善方知恶,知道生方知死的至高境界。他的思想境界值得我们学习与深思。尤其对目前物欲横流的国人来说。
从整体上看,泉州是城建规划最好的一座城市。不高的楼房,以桔红色为主,楼层设计,也颇有民族特色。飞檐、红砖、红瓦都是最重要的传统。在绿树的衬托下,在阳光相伴下,栩栩生辉,满城生机勃勃!一座城市要有整体设计的概念,主色调的概念。外观、内观同样重要。据说搞城建出名的李瑞瓌主席曾到这里一游,对这里的环境也赞不絶口。难怪我们一行十多位艺术家,个个画兴大作,满载而归。“泉州行,我看行!”成了口头禅了。不但住的好,吃的好,还画的好!
回归也好,心灵上的最后契合也好。也许没有东碰西撞、南来北往的辛苦,没有一身经受磨练的傲骨,可能就没有这种回归,更找不到这种契合了。
艺术家得到大自然的启发,天地大美的滋润、孕育。终于有一天,激发自己创作的灵感。他创作了自己的艺术品,或哀怨,或激昴;或低沈,或悲亢;或隐喻,或嘲讽;或热烈,或冷寂。他总是以一支彩笔,借东风来抒发情怀。从而逹到与人沟通,与万物合一的境界。肉体虽然疲劳,但灵魂似乎得到一次清洗和升华。
一个小小的画家,能捕捉的只是苍海中的一粟,能点缀的也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我们艺术家应该有在大海里四处寻找珍珠的本领,这是一项艰巨的劳动。还要依赖美好的阳光。想一下子找到罕见的珍珠,几乎不可能。但我有信心能够找寻到那些被前人遗忘或未发现的小珍珠,并要把它们串起来,总有一天会得到一串耀眼的项錬。
《香江流彩—中国当代著名油画家香港-泉州写生》,所以能成功,还应该归功于泉州名流林文桥先生的大力资助。此君自幼喜欢艺术,写一手好字,画一手好画,在商场驰骋之余,喜与艺术家交往。近几年投资数百万资金在艺术家身上。为发展中国的油画事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在著名香港诗人李大洲的举荐下(也是泉州人),参加了这次盛会。感触良多,欣然命笔,以释胸中块垒。
2007年3月补记
作者:林鸣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