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面上的梦境

文 | 蔡小容

《王桂庵》与《寄生》其实无甚关系，尽管王桂庵是寄生的父亲。寄生的父母，换成其他人也可以，他们俩面目模糊，年轻时的神采都不见了。人在太年轻的时候，总不相信自己的父母也恋爱过，尤其不相信自身是他们爱情的产物。寄生，从他那受宠任性的样子来看，他肯定是这么想的。当时没有照片或DV呀，不像如今的人们总在拍，把流逝着的自己随时拍下来，变成可视的物质文件，存在电脑硬盘里，准备以后看。但其实很少去看，它们沉入浩瀚的容量海洋，难以搜寻。就与大脑中的记忆相似。记忆还多一个自动选择功能，你最想保存的，在最上面。

那么，就给王寄生看一本连环的扇面画，看他父母过去的故事。故事在扇面中展现，更像一个过去的梦境——

王桂庵是大名府的世家子弟。有一次，他到南方去，泊舟江岸，看见邻舟上有一个船家女儿，坐在船头绣花，风姿秀丽。他偷偷看了她许久，她一点也没发觉，怎样让她发觉呢？他就念了一句诗：“洛阳女儿对门居。”她听见了，只略略偏头看他一眼，依旧低头绣花。王桂庵当时还很年轻，他被这一眼激动了，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表示，就拿出一枚金锭，向这船家姑娘扔过去，打在她衣服上。你丢金子给她是什么意思呢？这完全错了，年轻人。姑娘随手把它扔了，不是扔回给他，而是一扔扔到岸上去了。王桂庵只好去捡，捡回金锭，又取出一枚金钏投掷过去，落在她脚边。金钏总算比金锭强，算个信物一类的东西，可是姑娘看都不看。这时，她船上的人回来了，可能是她父亲，或亲戚，王桂庵很紧张，女孩儿却不露声色地用裙摆盖住了金钏。他们的船开了，王桂庵才后悔起来，刚才怎么不托人过船去提亲呢？好歹，也能打听个姓名。现在问不到了，开船急追，江上往来的船太多，已不见伊人影踪。无奈，只好继续往南，办完事情回程，再沿江细访，毫无消息。在古代，寻找一个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尤其萍水相逢的情况，之后要找，如大海捞针，除非天意眷顾，缘分所系。十年修来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不比现在，要找任何一个人，都找得到，搜索，无所不能。这种无限度，其实很让人担心。不是说一点最微小的愿望都要无节制地实现的。

那，怎么证明有缘呢？王桂庵朝思暮想，寝食皆萦念，这大概就是了吧。一年以后，他又到南方来，雇了一条船停在江边，以船为家，每天注视着过往船只。他就这样过了半年，往来的船帆、舟楫，都给他看熟了，却始终没找到他念念不忘的佳人。他带的钱用光了，只好回去，回到家还是想。—小伙子，你这样地想她，那你是跟她有缘了。

有一天，王桂庵做了一个梦。梦里不知身在梦中，他来到一个江边的小村，走过数家门户，看到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夜合花树，满树垂着红丝，他想到一首诗：“钱塘江上是奴家……门前一树马缨花。”他走进去，院内竹篱，整整齐齐，前面三间北房，都关着门，南面有一间房，外面种的芭蕉叶掩蔽了窗户，窗上挑出一竿衣架，晾着一件裙子——这是女子的闺房。他正要退出，里面有人觉察了，出来看，正是船上那个姑娘！王桂庵喜出望外，说：“想不到还有见你的一天啊！”恰在此时，她父亲回来了。他倏然惊醒，原来是梦。这个梦太真切了，历历在目，他珍爱极了，秘密地藏着它，决不告诉一个人，免得说破了它。年轻的男孩子，慎重的爱使他稳妥了，晓得了说破不灵的道理。即使仍然不灵，至少他还拥有这个梦，它只属于他一个人。

又过了一年多，他到镇江去访友。骑着马，不知不觉走错了路，走进一个小江村。村中的景色，他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经过一户人家，门里有一棵马缨花。他惊异极了，下马入内，一样的房屋，一样的竹篱笆。他不再疑虑，直接绕到南面屋前——那姑娘果然在那里。她在他的梦里等他。她就是他的梦境，等他这一回真的走进来。

“哪里来的男子？”

“你不记得那个投金钏的人了吗？”

她记得。他的金钏，她一直留着，想他若是真正钟情，会来找到她。这个分寸，是对的，没有名字没有地址，他找来了，那就是有缘。为此她也回绝了好几家求亲者。隔着门，他向她倾诉一切相思，包括那个梦。那么，请托媒人来吧：“我姓孟，叫芸娘，父亲叫孟江篱。”

来源：华夏收藏网-藏趣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