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高,凡高呀!
你知道吗?我在哭你,一个遥远的中国画家在呼喊着你的名字并为你哭泣!谈到你,绝对是一件痛苦的事,你绝对是世上所有艺术家中最令我痛苦和沮丧的人物之一。一想到你的画,或一看到你的作品,我就想到你,想到你的一生,我总是回避,不想引发痛苦的回忆,也许这回忆也夹杂着我自己的身世的曲折经历和作为一个同行的强烈悲伤和怜悯。特别是你的自画像,世界到处都可以看到。说实在的,你的自画像并不可爱,别说你的突出的眉弓和一大把胡子,光是那眼神也颇令人茫然和心痛。特别是你的包扎着头的、割了耳朵的自画像,令人更加触目惊心!我不能明白的是,这些到处张贴和贩卖你作品的人,是以你的作品来招徕财富?还是真心地在推广艺术?还是对你继续的一种嘲弄和讥讽?如果,人们在墙壁挂上你的一幅风景,我会全然地接受并报以欣然的微笑。唯独你的自画像,看了以后,实在令人苦楚,他有什么地方能让人有美好的回味呢?……
对于天才的手笔,无论是一篇文章、一首诗歌、一幅图画人们永远不可能在暂短的岁月里明了笔下的奥妙。柏拉图讲课时,非要等到亚里士多德来了才开口。“有才智的人还没来”, “听众是聋子” 。中国的余伯乐也是一样,好友仲子期过世了,把琴烧毁了。再也不奏“高山流水” 的美乐了。因为都缺乏有“才智的知音”。 他们都不愿“对牛弹琴” 。理解和欣赏是一种“缘分” ,中国人极讲“缘分” 。实际上这是在佛家里学到了的东西。这个道理我也知道,只是这种“缘分” 为何姗姗耒迟?竟要一百多年之久?是否太令人悲伤和痛苦?人们的眼睛都瞎了?他们的心扉都关闭了?只留愚昧和卑劣?“伯乐” 哪里去了呢?思想家、评论家怎么也都要在一百多年之后才会纷纷出笼呢?伦勃朗等了二百年,维米尔等了三百年。连中国的曹雪芹也要等一百年之久。按照柏拉图和亚利士多德的《伦理学》的教导:人类需要智慧、勇敢、自制、正义四种美德。可是如今智慧和正义早已消失了。他们却大谈你的艺术。无尽享受你的艺术成果。真配得上吗?难道真是应验了中国人所说的“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故事?真是应验了“雪中送炭是没有的,只有锦上添花” 的古训?所以你也来不及等待了,匆匆走了。连你的亲弟弟也不等待了,一同走了……
你的一生,只有痛苦和不幸,没有半片鲜花和美酒,吃的是粗草,吐的是牛奶。绘画是一种爱好,一件可以安慰心灵孤寂的活儿,纯然是一种真正的发泄。本来就是如此简单而己。你说过“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这儿的大自然是如此非凡的美丽,苍穹到处是不可思议的蔚蓝,太阳发出淡硫磺色的辐射……我无法画得如那般可爱。”你崇尚自然之美,追求艺术的真谛。也不过“希望有一日在咖啡馆搞个展览” 。不幸的是,绘画却使你跌入无底苦难的深渊。你无法自救、无法解脱、无法超越。你的命运使你生活在两个极端的世界里:一方面你清醒时,你生活在理智和艺术的天地里,你虽不是大师、巨匠的料子,但你的天才使你绘画生辉。另一方面病魔折磨你时,你也无能为力。曾经你主动到医院求助。当你彻底绝望时,你又做了一次理智的选择……你想抗拒病魔的不断袭击,用大自然和绘画来战胜它们,你异常清楚地想征服自己,但有时多少人是被命运所征服,包括你呀!你的父亲去逝时,你曾说“死亡是冷酷的,但人生更冷酷无情。”绘画于你如同地狱又是天堂。可是真正的天才都得下地狱。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耶稣都无法躲避肉体的折磨,他要背负沉重的十字架。为可怜无知的人类赎罪。天才艺术家不也该如此吗?……
你的天性是多么诚实温厚,也从不是自命不凡的狂妄之徒。你的善良,从年青时当牧师就可证明:你可以把所有的衣物和财产都分发给穷人。为了爱,你可以把自己的耳朵当礼物送人。只要朋友开口,你何惧上刀山火海?你还准备与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结婚,还准备抚养她的孩子,但是,当你最困难的时候,那个女人还是离你而去……爱人如爱己,爱画如爱命。这就是你生命的最宝贵的灵魂。血、泪、爱、恨、颜色、笔触早已融为一体。纯然的,圣净的本我,并没有被污浊的世界所沾染。如此高贵的灵魂,本身就是一幅彩色画作。你如流星划过长空,为黑夜带来耀眼光芒。其实你也决没有想当一个“世界级大画家” 的渴求 。你的疾病,也使你清楚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只要有一个女朋友就够了,只要有一杯苦艾酒就够了,你也是简单的凡人,并不想当“超人”,但却偏偏没有一个人请你喝最低廉的苦艾酒……生前一张画也卖不出去,死后却受到皇帝般的恩笼。这是世界的荒谬绝伦,还是天理公理的丧失?当今的世上唯有你的名字响彻云霄,路人皆知。你的每一张画作都创了世界纪录的天价,身价何止万倍!画廊、收藏家、博物馆都以你为荣,人们也都因知道你的大名而感到不落伍。你的画印成衣服、领带、书包、卡片、画册、月厉………你的书和画像遍布世界各个角落。电影拍过了,歌剧早演过了。连厕所的瓷传也有了你的大作。你的确深入了人间每一块领地。死后的万般浮名,不如生前的一杯好酒!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是痛苦万般?还是得意忘形?凡高呀凡高,是他们真正在欣赏你的艺术?还是人间的一埸戏?有多少人在打你的主意?仅为了手中还有那么一杯好酒,或为了巨大的阴谋在背后?你还是你,你却再也起不来了,你曾经多么渴望这些“天才的伯乐” 能早一天请你喝一杯苦艾酒。但你却静静地走了,为了早一天了却肉体和精神的折磨。如今,你的小小的墓莹都成了无数人们朝拜的圣地。莫奈的墓,戴高乐将军的墓。我都曾拜访过,我不曾在母亲的墓前磕头。却都在他们的墓前下跪磕头了。原谅我,我至今没有来看你。我担心,我会在你的墓前哭泣晕倒。鲜花已经太多,少我一朵有何妨?况且你会看见吗?别来打忧你,你最好是静静地安息。我还以为,你们俩休息的地方,不需要鲜花铺路。而应该让四周长满野花和青草,与你们所依恋的大地更紧密地拥抱在一起。永离身后的浮名和骚扰,轻松地回归那自然的怀抱之中,不是更好吗?我还记得莫内的墓地就依筑在山边小路中,历尽风吹雨打,早已破损不堪。或许他的肉体早已化为乌有,变成一抔黄土、一丛野花、一片青草了。2000年,法国有人提出要把莫内的尸骨移入伟大的先贤祠,我却不以为然,这里清山绿水、阳光明媚。远比那个纷争的阴暗的小斗室舒畅多了。戴高乐不也喜欢那个“哥隆贝” 的小高地吗?只有纯朴、天然的那块泥土才是他们最后真正想栖身的地方,找到了一块不到二平米的最简朴的地方……如果真有一天我们会相聚,我一定会请你喝一杯我家乡的著名“铁观音” 或“大红袍” 。他们的清香,苦艾酒怎能比?况且苦艾酒只会损伤人的脑筋,你还是少喝为妙。我还会与你一同去写生、论画。但我还会偷偷告诉你:别太傻干,别太执著。放下你的画笔,好好保重身体,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当画家!
如今人们争着说你是天才、巨匠、大师。你的帽子太多,也太大了。甚至我都有点脸红了。我倒真希望你变成一个聋子。我还要坦然告诉你,你的许多画并不怎样,甚至糟糕透顶,笔触零乱,层次不足,色彩不整洁,明度太大。尤其你的最后的一幅《麦田上的乌鸦》,我知道你的内心太躁动。死亡临你太近了,你连思索的时间都没有,完全顾不上技巧的推敲了,连《向日葵》的水平也没保住……过去你是台下的一个:乞丐、疯汉,受尽世人的千般侮辱和讥讽;如今你是台上的一个:英雄、巨星。享受世人的万般颂扬和赞美。都是悖论和谎诈,烂言呓语。随风飘去吧。其实,你得耒不易的名气,不过是人们对“割掉自己耳朵的画家” 的好奇心而已。真正能理解和研究你的作品的,还是凤毛麟角。涌进你的博物馆人们绝大多数还是门外汉。同情和怜悯的心理或许产生了一些作用,但是智慧和理智还是离人们太远。绝大多数的人还是缺乏正义和勇气。我的朋友,其实你是心中有数的。你不是也曾对名画家里奥埃在报上的热心赞扬感到不安:“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感到悲哀,一切都被夸大了。而另一些人呢,也和我一样,也是这么干的,那么为什么文章只写到我而没有写到其他六七个人呢?”可见,你是有自知之明的。达利留下了太多的轻浮和狂妄,荒诞和不羁。人们记住了只是他的两敞高翘的胡子。如果没有十四世纪荷兰画家布斯留下的“人间乐园” ,我们真的要被他吓一大跳,晕倒在地了。世界当真成了他的“大手淫者” 的天地了。毕加索留下了更多的虚情和假意,彻底卖弄小聪明的小丑一个。人们羡慕的决不是那丑陋不堪的画作,而是他身边无数奇艳绝美的情妇。而你凡高的每一块颜色、每一笔笔触都是你自己灵魂的歌唱。并不狂妄,也不自卑。仍然你干你的。你走你的独木桥。永远沉浸在你的色彩和笔触的世界里。忘却了世界甚至忘却了你的自身。你的色彩和笔触就是你的血液和泪水。淌出最后一滴,化作真诚和光彩照耀人间。你的《向日葵》不是靡靡之音的感叹,也不是故弄玄虚的把玩。只是内心真诚的表露和梦幻发泄。似乎是对自身命运的反抗和对生命理想的叩问。人们渐渐接受了你,欣赏了你。也许这又是对失去理想和真诚的时代的一种感怀。虽然,你有以上我所说的错误和缺点,那不过是一个真正勇士,诚实奋斗过程中的瑕庇。不是乔装和做作的产品,是真正心灵的产物。所以,许多“弄潮艺术家”的自做聪明,许多艺术家的狡诈和娇情,许多当代“现代派的大师们”的作品,一摆在你的眼前,不过是一堆烂砖破瓦、一缕清烟而已……
多少次遇到你的画,我的内心就会颤抖,我的眼泪就会涌出眼眶。虽然我是一个异乡人、一个飘泊者、一个找寻艺术梦想的浪人。但共同的爱好和追求使我们心灵相通。艺术本来就没有国界之分。因为我们都是头顶兰天、脚踩大地的“自然之子” 。我们都是拥有一个月亮,一个太阳的人类而已。况且我一直相信艺术是人类心灵的构建,决无樊篱。我们相识己很久了。当我十二年前,第一次踏入你的故乡时,我就在你的“凡高国立博物馆” 徘徊良久。你的百年回顾展,令人流连忘返。十几年下来,我在世界各地都看到了你的许许多多的作品。连你的出生地也拜访过,留下多少难忘的回忆。有令人惊叹的,也有令人不解的,甚至令人愤怒!世人一次次展示你的作品,都在一次次诉说你的故事,仅仅是一个故事而已。有几人能记往你的悲痛和内心淌血淌泪的经过?而我还不得不告诉你,其中不少展览会中都发现你的最新“新作” 。你的“新作”有增无减,叹为观止。有几次连我的朋友都说是“假的” 我也坦白告诉你:“假的出奇!” 我的良知和智慧告诉我,连博物馆都有假画 ,而且数量还不少呢。后来,我才慢慢懂事了:发现者可以通过你的“新作” 来升官发财,理论家可获取更大名利。博物馆主持人只要有票房纪录和经济利益。这是一桩永远有人做的卖买!只是可怜的观者还蒙在鼓里,又发了一场白曰梦。而我知道真正的受伤害的人是你凡高自己。你知道吗?2000年伦敦的一次大拍卖会也因为盛传你的一幅画是“膺品” 而无人问津。结果只好“流标” 了。(因无法卖出,结果拍卖会自己回收。)发“死人财” 古往今来,屡见不鲜,只是艺术品,挂着一顶“艺术桂冠” ,其数目庞大,实在令人垂涎三尺呀!此次又把你出卖和玩弄了。
如今你留下的一件破信件就可卖到几十万美元。当心!有一天人们会找到你的外裤,或许又可卖到一大笔钱财。人们的宠爱是个讽刺,还是病态?难道真是为了赎罪和自责,来弥补曾对你的不敬和冒犯?凡高呀,凡高,假如你今天还活着,你一定会同样缺吃少穿,同样没有人请你喝苦艾酒。君不见,一直到莫迪利亚尼出葬的那一天,才有人想全部高价收购莫迪利亚尼的作品。莫迪利亚尼的死是社会毒瘤的吞噬,连他的妻儿也在六楼坠地而亡,无法幸免,匆忙地离别了这个世界。君不见,伦勃朗四十岁的伟大作品《夜巡》竟也遭受“退货” 的命运,使他的一生从此跌入无底深渊之中?君不见,我国第一代留欧的大画家李铁夫,(广东1869-1952)逝世50周年了。他的许多精彩的画作还是被孤零零地隔在地下室里,长期忍受损坏、剥落、潮湿、阴暗的命运。这是多么艰难的不归路!凡高,你还有幸,因为你有一个好兄弟!一个好弟媳妇!他们使你的生命和艺术永恒!我还记得卡夫卡要不是他的同学布德罗的慧眼识人,卡夫卡的天才之作早已化为灰烬。这个世界的当代文学史要重写了……
凡高呀,凡高,虽然你能绘尽大地春色,并独树一帜。但你却怎么也画不好“人像” ,人间太复杂,嘴脸变幻无穷,小画笔只能叹为观止,难以胜任。你的《加歇医生像》 ,无疑是你最好的肖像画之一。在治理病魔之间,你忘却身心的苦痛,挥笔不停,一幅幅几经美化,色彩浓郁,线条强硬的人物画又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虽有几份“漫画” 的笔调。但仍然感到那是可以交往的人类,不是一个心灵丑恶、口蜜腹剑的恶魔。遗憾,后来人们都在传说,加歇仿制了你的许多作品,高价出售。但我决不会相信有这么一回事。你的人物决画不出人间的阴险和卑劣。连你的自画像,也不过让人感到可怜巴巴:眼睛火辣,睽睽有神。但你的嘴永远紧闭:伤感、忧愁、无奈。难道真是绝望透顶了?你看伦勃朗的肖像多么从容和自信、智慧和高贵。你的画更少了他的冷眼静观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功夫。你承认吧?我是很佩服伦勃朗的。
凡高,你知道了吗?你听见了吗?为什么你不复活一次?再来看看这个可怜的世界?你会发笑吗?还是再狂癫一次?……
你还说过:“不要以为死去的人死了,只要活人还活着,死去的人总还是活着。”
但愿如此!
2002年2月3日于巴黎东郊
作者:林鸣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