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杜曦云&孟思远

时间：2025年10月11日

在当代艺术的语境中，身体不再只是表达的工具，而是一种思考与存在的方式。

孟思远的创作横跨舞蹈影像、肢体表演与感官装置，在流动与静止之间，探索“身体如何倾听世界”。她的实践既根植于东方的静观，也与伦敦的当代语境共振，在跨文化的流动中，让舞蹈、影像与仪式成为重新建立关系的语言。

《空间之间Eye to Eye，Space in the space》（APT：阈限展览，伦敦，2025）

杜曦云：你的创作常常同时存在于影像、表演与装置之间。对你而言，“跨学科”意味着什么？它是一种形式的混合，还是在不同文化中寻找共通感知的方式？

孟思远：对我来说，“跨学科”更像是一种感知的转化。影像的时间性、装置的空间性、身体的即时性，它们彼此渗透，构成一种更广义的“在场”。

我将身体视为记忆的容器与档案。无论在现场还是影像中，我都希望观众能进入一种共享的临在（shared presence）。 这种跨越也来自文化经验的流动。东方哲学中的“气”让我体察呼吸与静默，而在伦敦的这些年，我学会以结构组织感知、以介入回应空间。两种体系在我体内并存，也让我不断重新认识“连接”的意义。

杜曦云：你提到“影像、身体与空间是同一种语言的不同维度”，你近几年的创作也呈现出鲜明的“场域回应”（site-responsive）特质。你如何理解这种空间性的创作逻辑？ 

孟思远：对我来说，空间始终在谈“关系”。它既是呼吸的场域，也是身体的镜像，能塑造身体，也能重组观看。这种相互生成，是我创作的起点。我始终在寻找：如何在当代的疏离中重建一种共处的亲密？

我的近几年创作都来自这种思考：在《Balcony Whispers》（Everything Then is Now - Alter Peckham，SPIRA9 ART，伦敦设计节，2025）中，阳台从私人空间延伸到历史建筑的旧候车厅；在《Eye to Eye，Space in the space》（APT: Thresholds, 2025）里，家成为公共观看的临时剧场；而在《Undone》（Filet gallery, 2025），材料成了一种空间的延伸，记录下时间与身体的呼吸。

杜曦云：它是否与当代的“疏离”与“共振”经验有关？

孟思远：是的，我想这种探索正是对“疏离”的回应。我们常常与身体、与空间失去连接，而我希望通过作品重新唤起那种感性的共振。其实，这种意识最早在《Porous》（Canal Dream Festival, 2023）中萌生。那次在漂浮船体上的表演，让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空间不是围绕身体展开的，而是与身体一同呼吸的。从那以后，我的创作始终在延续那个瞬间的启示，让身体成为倾听空间的方式，也成为重建关系的起点。

《多孔Porous》（运河之梦艺术节Canal Dream Festival，伦敦，2023）

杜曦云：你认为“空间与身体是相互呼吸的”，在你的近作《Balcony Whispers》（Everything Then is Now - Alter Peckham，SPIRA9 ART, 伦敦设计节，2025）中，这种关系似乎被进一步展开。

你最初在阳台拍摄的冥想影像带有一种内在而坚定的女性凝视；而当这些影像与动作被带入佩克汉姆旧候车厅，这个承载历史与等待的公共空间，“独处”被重新定义为“共在”，“私密”也在公共语境中被重新公开。你如何理解这种空间与关系的转化？

孟思远：最初在阳台创作时，我关注的是“独处的身体”，那是一种介于暴露与庇护之间的状态。对我来说，阳台是一个“女性的阈限空间”：既向外开放，又保留退回的自由。当作品被带入候车厅后，这种空间的意义被放大了，那座旧建筑成了一种“集体记忆的身体”，承载着时间、等待与迁移的痕迹。

作为编舞，我将原本的影像延展为现场表演，由舞者在空间中呈现，让身体在建筑的回声中重新呼吸。我设计的屏风装置既是庇护，也是边界，让“女性的私密经验”在公共空间中获得另一种可见性。屏风的结构象征庇护与隔离，也暗含着力量。当它与脆弱的手工纸上的摄影作品结合时，便形成我所谓的“女性阈限建筑”，一个介于显露与隐匿之间的感知空间。舞者在这座建筑中的流动，是一场对“脆弱”的体察与转化，让身体在破裂与呼吸之间，找到一种柔韧的力量。

《阳台低语 Balcony whispers》（伦敦设计节London design festival，2025）

杜曦云：在那之后的《Eye to Eye, Space in the Space》（APT: Thresholds, 2025）中，你似乎进一步缩小了空间的尺度，从公共建筑回到了家庭内部。你能谈谈这次在家庭空间中创作与表演的经历吗？

孟思远：这是一次非常有趣的探索。我在这个家庭空间里进行了两次表演。第一次的经历让我意识到，在如此亲密的场域中与观众建立连接其实非常具有挑战性。因为观众最初分散在不同的房间里，聊天、走动，而我希望表演的开始是自然、有机的，不是打断，而是渗入。所以如何让注意力缓缓聚拢，让人们在不经意间被吸引进入，这种模糊的界限，让我感受到一种新的可能性。第二次的表演中，我们邀请了一位小提琴家进行现场即兴，也更深入地探索了家庭空间的结构与转化。观众的行为与对话被纳入整个过程，表演更像是一场共振的练习，而非单向的呈现。

杜曦云：而“玻璃”，这块被你称为“移动阈限”的材料，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孟思远：我把那块玻璃称为“移动的阈限”，因为它让空间不再固定，也让关系变得流动与不确定。

当我和合作者共同举起玻璃时，我们在共享一个重量，也在测试：是否能在保持距离的同时，依然维持真诚的凝视。观众的倒影被折射进作品，他们既在观看，也被观看。对我来说，这不仅是一场表演，更是一种关于“如何共处”的练习，一次在凝视与呼吸之间寻找平衡的尝试。

《空间之间Eye to Eye，Space in the space》（APT：阈限展览，伦敦，2025）

杜曦云：在《Undone》（Filet gallery, 2025）中，你似乎又回到了“材料”的层面。那里的空间更抽象，但身体与物质的关系却更具体, 宣纸、水、盐，这些材料在你的手中几乎拥有了生命。是什么吸引你在作品中持续地回到这些脆弱而敏感的材料？

孟思远：我之所以不断回到纸、水、盐这些材料，是因为它们最接近生命本身, 脆弱、可变，却始终在生成。《Undone》是一场关于“存在的痕迹”的练习，也是一场关于“生命如何被感知”的对话。作品在画廊橱窗中展开，身体与材料共呼吸。“我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当宣纸被水浸透、破裂、再干涸，盐的结晶与流动的水痕都在提醒我：生命正在发生。我臣服于这种不确定性，让自己在脆弱中感受到生成。纸、水、盐、身体，它们彼此侵入、回应，像我们与世界的关系，真实、柔软，却始终在变化。我希望观众能在那种极慢、极静的过程中，感受到一种真实的在场，一种活着的痕迹。

《未Undone》（Filet 画廊，伦敦，2025）

杜曦云：在你的作品中，我感受到一种从“个体身体”走向“关系性身体”的转化。无论是与空间、材料，还是与观众的互动，你的创作似乎都在不断追问：艺术如何成为一种“共处”的练习。 在你过去的实践中，比如参与策划 Frame Rush 舞蹈影像节（2021–2022），以及2024年创建的 The Pulses 艺术疗愈社群。这些社群经验如何影响了你的个人创作？

孟思远：无论是个人创作，还是社群实践，我始终在探索，我们如何通过身体建立与自己的连接，以及与他人的连接。在 Frame Rush 的经历让我意识到，策展其实也是一种身体实践。它需要倾听、协调、感受群体的节奏，那是一次关于“空间如何被共享”的学习。而 The Pulses 对我来说，更像是一场回归。2024年我在多年后回到中国，那段经历让我重新思考“连接”的意义：在不同文化之间流动多年，我渴望重新找到人与人之间真实的共鸣。于是我创立了 The Pulses，希望让艺术重新回到“关系”的核心，通过跨界工作坊、身体实践与仪式性聚会，去创造那些微小而真实的连接。

杜曦云：它们是否让你重新思考了艺术的伦理与方法？

孟思远：是的。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在渴望某种“合一”。在这个被速度与形象主导的时代，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个可以共处、共舞、产生连接的空间，一个能让我们重新触碰真实、重新感受在场的地方。

这些经历让我重新理解“艺术伦理”：我不再把创作视为一种表达的权力，而是一次倾听与回应的练习。对我来说，艺术是修复关系的语言，是在分裂的世界中重新学习如何相遇。

《Frame Rush舞蹈影像节》（2022, 伦敦）

杜曦云：你的实践跨越了不同文化的语境，也不断重构“归属感”与“身份”的议题，似乎一直在追寻一种“可被感知的平静”？

孟思远：我在不同文化之间生活与创作，也在不断地迁移。对我而言，归属并不是地理意义上的，而是一种感知的在场。当我真正进入身体，去呼吸、去倾听、去与他人共处的那一刻， 我就回到了自己。这是一种“流动的归属”，既根植于东方的静观之道，也受到西方关于关系与当下的思考启发。

《未 Undone》（公共介入行动 / Public Intervention，伦敦公交车站，伦敦，2025）

杜曦云：如果说你过去几年在探索“如何通过身体建立连接”，在未来，你希望这份探索走向哪里？

孟思远： 未来，我希望更深入地探索“空间、身体与材料”之间的关系，思考行动与感知如何成为理解世界、重建关系的通道。我始终对“具身仪式”（embodied ritual）充满兴趣，它提醒我去留意那些细微而常被忽视的经验，如信任的建立、界限的感知与共处的节奏。在跨文化的语境中，我将继续实践一种更具感知力的伦理与方法，让“连接”不再停留于思想，而能在呼吸与触觉之间被真实地体验。我相信，身体依然是我们理解世界最直接的途径；在这个流动而不确定的时代，也许正是通过身体，我们才能重新找到那种可被感知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