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孙越，2015-2020年担任北京山水美术馆馆长，现任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艺术与科学研究中心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汉画学会秘书长。博物馆学与艺术管理学者。 ）

摘要

近年来，中国部分民营美术馆出现的“闭馆潮”，是其早期发展过程中“重硬件、轻软件”、“重建筑、轻馆格”、“重资本、轻理念”等结构性问题的集中爆发。本文结合笔者翻译并即由广西师大出版社上架发行的查尔斯·萨莫雷斯·史密斯《重塑美术馆：建筑、理念与资本的未来图景》一书所提供的全球博物馆演进视角，反思中国民营美术馆的发展模式，并试图提出一条以馆藏为核心、以公共教育为使命、以多元化资金为保障、以专业运营为支撑的可持续路径，以期为中国民营美术馆的未来发展提供学术参照。

关键词

民营美术馆；美术馆运营；博物馆学；馆藏建设；公共教育

过去二三十年，伴随着中国经济社会的飞速发展，美术馆建设迎来了一个“黄金时代”。其中，民营美术馆以其机制的灵活性、资本的活跃度与对当代艺术的前沿关注，成为中国艺术生态中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然而，繁华之下，隐忧并存。自2025年1月以来，一批曾声名鹊起的民营美术馆相继陷入运营困境甚至永久闭馆，1月，上海喜马拉雅美术馆宣布暂停开放，3月，OCAT上海馆关闭，陆续又有媒体曝光称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进入停摆状态，上海东一美术馆、青岛西海美术馆、深圳木星美术馆等机构也相继闭馆。这一状况引发了业界与学界的广泛关注与深思。事实上，它并非偶然的行业洗牌，而是深刻地揭示了我们在美术馆发展理念、运营模式与价值认同上的深层危机。

正如查尔斯·萨莫雷斯·史密斯（Charles Saumarez Smith）在《重塑美术馆》（The Art Museum in Modern Times）中所洞见的那样，现当代艺术博物馆的演进，清晰地勾勒出一条从“建筑地标”到“理念实验场”，再到“资本与权力博弈场”的蜕变轨迹。反观中国部分民营美术馆的早期路径，我们不难发现，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复制了第一阶段“建筑地标”的狂热，并迅速跃入第三阶段“资本博弈”的现实，却恰恰跳过了最为关键的第二阶段——“理念实验场”的构建。当资本的潮水退去，那些缺乏独特“馆格”（Institutional Character）与独立“理念”（Idea）的机构，便不可避免地裸露在生存的滩涂上。

一、 困境溯源：超越资本短缺的理念危机

民营美术馆的困境，表面上是资金链的断裂，根源却是文化主体性与学术专业性的缺失。许多场馆在创立之初，便背负着为地产项目赋能、塑造企业品牌或是打造城市文化名片等非纯粹艺术使命。这使得其运营逻辑在起点上就潜藏着裂痕。

首先，是藏品体系的普遍性缺位。美术馆（Art Museum）与展览馆（Exhibition Hall）的核心区别在于其以系统性“收藏”为基础的研究、展示与教育功能。然而，不少民营美术馆缺乏长期、系统的收藏规划与专项资金，其展览多依赖于短期借展与画廊合作，沦为“漂流水域”上的临时舞台。没有坚实的馆藏，便无法开展深入的学术研究，无法形成连贯的文化叙事，其存在价值自然变得模糊而可被替代。美国博物馆学家斯蒂芬·威尔（Stephen E. Weil）曾精辟地指出，博物馆正从“以物为中心”（about something）转向“为人服务”（for somebody），但这绝不意味着“物”的基础地位可以动摇。

其次，是公共性的严重不足。许多场馆在宏伟的建筑外壳内，进行的仍是相对封闭的、面向特定圈层的文化活动。其选址、开放时间、票价设置与推广方式，无形中构筑了公众参与的门槛。萨莫雷斯·史密斯在书中反思英国国家肖像馆改造时，特别强调了“观众的完整体验”，包括动线设计、公共空间的舒适度以及教育功能的融入。反观我们的一些场馆，是否真正将公众的需求置于核心？还是仅仅满足于成为社交媒体上的“打卡”背景？

最后，是运营模式的单一与脆弱。过度依赖单一企业或个人的“输血式”投入，使得美术馆的抗风险能力极低。一旦母体业务遭遇经济波动，美术馆便首当其冲成为被削减的“奢侈品”。这与全球成熟非营利艺术机构的多元化资金结构（如基金会、捐赠、会员、政府资助、自身营收等）形成鲜明对比。

二、 未来路径：从“奇观营造”到“价值建构”

基于上述问题，结合在北京山水美术馆的五年运营管理实践与后续研究，笔者认为中国民营美术馆的可持续发展，必须完成以下五个维度的战略性转向。

1. 立馆之本：从展览导向到馆藏核心

民营美术馆必须将建立自身学术定位下的馆藏体系作为头等要务。这并不意味着盲目追求艺术史上的“鸿篇巨制”，而是应侧重于与自身学术方向契合的、具有时代特征与本土关怀的系统性收藏。例如，侧重于中国当代艺术的某一脉络、关注新媒体艺术的发展（上海民生美术馆对于中国媒体艺术30年的整理与收藏可视为典范之一）、或致力于梳理区域性艺术史（例如江苏常州和扬中的陈履生美术馆致力于对世界油灯文化的研究、收藏以及名家画油灯系列的收集，其在中国独一无二的文化特色和明确的馆藏体系建设，使之拥有了地方政府长期支持及长江流域多省市观众、教育机构、文博平台的持续关注）。唯有通过持续、专注的收藏，才能积淀起机构独一无二的文化资产与学术话语权，从而摆脱“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展览租赁模式。德国德累斯顿国家艺术收藏馆总馆长哈特维希·费舍尔（Hartwig Fischer）曾强调，“收藏是博物馆的心跳，它定义了博物馆的身份。”此理同样适用于民营美术馆。

2. 使命回归：从精英空间到公共场域

美术馆的终极价值在于其社会公益性。民营美术馆应更主动地融入城市与社区，将公共教育置于战略核心。这意味着：

教育项目体系化：开发针对不同年龄、背景受众的长期教育项目，而非零散的活动。（举例来说：笔者在运营北京山水美术馆时真正支撑度过了美术馆初创时期没有任何运营资金来源困境的一点，是通过与北京地区十余家各具特色、课程体系完善且各不相同的美术教育机构合作，为他们在美术馆中设立单独教室，使之每天在美术馆中开设多元化的课程，并借助他们的资源策划实施一年一度的全国美育校长论坛和一月一场的社会美育成果展，才获得了美术馆后续五年不断快速发展并取得广泛的国际国内影响力的优良基础和动力。）

社区互动常态化：与周边的学校、社区中心、其他文化机构以及当地的居民、医院、企业、乃至艺术家和手工艺人等等，建立起持续友好互动合作、互相关注、互相帮助的关系，才能使美术馆成为在地文化生活的枢纽。

空间与服务友好化：优化票价政策（如增设免费日、会员家庭卡），增设无障碍设施，提升导览与解说服务的质量，营造欢迎所有人进入的包容性环境。当然，这一点几乎是全国的博物馆、美术馆都在努力做到的一件事。然而，落实到执行层面，其结果将因为运营管理者的差异而完全不同，管理者除了常规的工作之外，应多一些结合环境条件的思考，比如，如何将家庭卡与当地的社会福利政策进行结合，互利共赢，是美术馆运营管理者应该思考和值得为之努力的一件事。

3. 资金基石：从单一输血到多元造血

健康的资金生态是美术馆长治久安的保障。这要求在筹备期即进行长远规划。尽管所有募集资金的工作都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但起码，作为民营美术馆的管理者，应在筹备之初就拓展思维，把单一投资人提供的资金作为基础保障和最后底线，在筹备期间，即勇敢而积极地去谋求更多、更稳定的资助来源，例如：

设立基金会：争取成立独立的非公募基金会，通过基金本金的投资收益提供稳定支持。

谋求公共扶持：积极申请国家艺术基金、地方文化产业发展专项资金等，并主动寻求与地方政府在物理空间（如闲置工业建筑改造合作与超低成本或零成本租用等，美国旧金山探索馆创立时所用的美国国际博览会大厦，即是政府以1美元每年的象征性租金租给该馆的）、项目合作上的长期支持，尤其是在将地方教育机构和学校、地方宣传部门、地方社会福利部门资源长期、持续介绍给美术馆并协助谋求合作上予以支持。

拓展营收渠道：发展会员体系、深化文创产品开发（应在运营初期注意将文创产品的渠道销售，也即企业礼品、政府礼品、学校纪念品等类型的大宗订单合作放在更重要的位置，积极拓展，在这个过程中积累文创设计开发经验和部分资金，并避免文创产品在前期过度投资却没有很好的零售效果、产生库存积压等问题）、提升场馆租赁等自身造血能力。同时，严格区分商业赞助与学术独立，建立清晰的赞助准则。

4. 体验重塑：从全球图式到本土关怀

在策展与观众体验上，应兼具国际视野与本土语境。一方面，积极学习全球顶尖艺术博物馆的策展理念、展陈设计与观众研究经验。例如，泰特现代美术馆以“主题陈列”打破线性史观，为观众提供了全新的艺术解读框架。另一方面，展览策划应源于真实的学术问题与本土文化关怀，而非盲目追逐国际艺术市场的流行议题。建筑与空间设计应服务于艺术展示与观众体验，而非本末倒置。正如萨莫雷斯·史密斯所追问的：“建筑形式如何在塑造观众体验的同时，也可能规训或限制了艺术的表达？”此问值得每一位美术馆筹建者深思。

5. 运营革新：从人治管理到制度治理

美术馆其本质是非营利组织，而非企业。即使民营美术馆因其背后投资者的企业属性而迫使美术馆具备一定的企业属性和要求，管理者也应妥善地将企业管理中的高效与非营利组织的规范相结合，建立起符合国情、符合当下社会语境的当代美术馆治理结构。由于环境限制、国策差异等现实问题，中国的美术馆治理结构必然与欧美国家的美术馆治理结构无法相同，但许多有效的策略是可以进行本土化移植和改造后加以使用的。

在建立制度化治理方面，可以考虑以下几点：

建立专业理事会：吸纳艺术、教育、金融、法律等领域的专业人士，提供战略指导与资源支持。

实行职业馆长制：确保学术与运营决策的专业性。

强化长期财务规划：制定清晰的3-5年滚动预算，同时设计10年期的长期财务预算，使之与美术馆运营计划的完善、调整形成良好的互相调适机制，并建立财务风险预警机制，确保机构在经济周期中的稳定性。

结语

中国民营美术馆的此次“闭馆潮”，与其说是一次挫折，不如说是一次宝贵的“价值回调”。它迫使我们从对“资本奇观”与“建筑神话”的迷思中醒来，重新审视美术馆的本质与使命。全球艺术博物馆的发展史，正如萨莫雷斯·史密斯所梳理的那样，是一部在建筑、理念与资本之间不断寻求平衡与重塑的历史。对于中国的民营美术馆而言，未来的道路并非要全盘照搬西方模式，而是要在这场全球对话中，找到自身的文化坐标。

我们必须回归到美术馆最本源的价值——以藏品立命，以学术立身，以公益立信。唯有通过深耕馆藏、服务公众、优化运营、广纳资源，才能构建起坚韧的机构“生命史”，从而在中国迈向文化强国的进程中，真正承担起记录时代、滋养社会、启迪未来的重要职责。

参考文献：

[1] 陈履生. 博物馆之美[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2] 王璜生. 作为知识生产的美术馆[M].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

[3] Smith C S. The art museum in modern times[M]. Thames & Hudson, 2021.

[4]Cameron D F. The museum: A temple or the forum[J]. Cahiers d'Histoire Mondiale. Journal of World History. Cuadernos de Historia Mundial, 1972, 14(1): 189.

[5] Falk J H. Identity and the museum visitor experience[M]. Routledge, 2016.